马老婆子有点尴尬,她本不想这么早就露底细,但既然吕氏已经问起,那也不能隐瞒,笑道:“太太你听老婆子细细说来,那次在大善寺里遇到太太,听说了府中少爷得了眼疾的事,老婆子就想这山阴张氏是书香门第,总不能因为少爷眼睛不好就胡乱娶妻吧,老婆子就想到我夫家那个侄女不错,家世清白,更难得是姓情温柔,府上少爷万一眼睛好不了,那女孩儿也绝不会嫌弃――”

    张原咧嘴无声地笑了笑,心道:“我成了残次品、可怜虫了,就因为我眼睛有病,就要把什么牛姑娘马姑娘塞给我,好象还是恩赐似的,嗯,不嫌弃我,我真应该感激涕零了。”

    就听母亲说道:“我那孩儿今年才十五岁,还不急着议婚,他的眼疾也一定会好的,有劳马婆婆费心了。”

    母亲口气里透着不悦,哪个做母亲的能被人这么说自己儿子啊,好象她儿子就娶不到妻子似的。

    马老婆子显然也郁闷,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委婉说辞,定能说得吕氏动心,不料被一个小丫头两句话问乱了方寸,直接就兜出底来了。

    “是,是,太太说得是,张原少爷的眼睛一定能好的――”

    马老婆子陪着笑,又东拉西扯说了一通里巷琐事,临到傍晚才告辞。

    小丫头兔亭过来道:“少爷,马婆婆临走时为什么狠狠瞪小婢,小婢先前问错话了吗?”

    张原笑道:“没问错,马婆婆是觉得你小小年纪就这般伶牙俐齿,吃惊了,才瞪大了眼睛看仔细你。”

    小丫头“噢”的一声,喜孜孜地走开了。

    大丫头伊亭送了马婆婆回来,对张母吕氏道:“太太,那个马婆婆出去时一路嘀嘀咕咕,说什么好姻缘错过,以后少爷想娶都娶不到那么好的了,还说太太一定会后悔的。”

    张母吕氏知道马婆婆话里的意思,心下不快。

    张原道:“母亲,这马老婆子口口声声烧香念佛,心里简直凶恶,巴不得我眼睛好不了,她好幸灾乐祸,这种牙婆以后不要再让她进门――母亲不用担心,孩儿眼睛一定能好的,其实现在已经能看见东西,只是要遵医嘱,才戴眼罩,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不戴了,然后读书上进,有了功名,娶一房名门美眷,也与母亲争气。”

    争气可不是嘴上说说的,要争气会很累,可向来贪玩懒散的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让张母吕氏喜得合不拢嘴了。

    ……

    第二天辰时,王可餐领着西张的两个清客上门来了,小奚奴武陵早就等着了,大喜,这下子他和张彩两个轻松了,不用念书,如释重负啊。

    这两个清客一个姓詹,名士元,一个姓范,名珍,都是三十来岁,童生身份,张原之父张瑞阳便是童生,可不要小看童生,并不是读了点书就能称童生的,童生要经过县、府两级考试,取中者才能称童生,如果再能通过提学官主持的道试,那就是附学生员,也就是秀才,所以说童生虽不是科名,但能闯过县试、府试两关,还得有点学问的,比之一般白丁书生要受尊重。

    詹、范两位是外人,总不好关起门窗挑灯读书,张原便依旧戴着眼罩,在西楼书房与詹、范二人相见,看不到人,只听声音,詹士元声音迂缓,不时还咳嗽两声,范珍嗓门尖细,好似太监。

    范珍说道:“燕客公子让我二人来为介子少爷读书解闷,不知介子少爷要读什么书,是稗官野史,还是话本小说?”

    张原道:“有劳两位先生,我近曰开读《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都在书桌上,请――”一面命武陵为两位先生沏茶。

    武陵上茶后退出书房,在廊前与王可餐说话。

    王可餐压低声音道:“三公子的大父门下清客三十多人,听说要来给介子少爷读书,个个踊跃,詹、范两位都是争着来的,小武你可知其中缘由?”

    武陵摇头道:“不知道。”

    声音如少女一般的王可餐说道:“那是因为三公子说了,来给介子少爷念书的,一人一天五钱银子,这还不争着来吗。”

    “一人一天五钱银子!”武陵咋舌道:“那读上一个月,两个人岂不是要三十两银子,我的娘哎,你们西张就是有钱。”

    王可餐轻笑道:“那可不是我的西张,是三公子有钱――哎,小武,你家少爷怎么象变了个人似的,棋下得那么好就不说了,言谈举止都变了很多,你没觉得吗?”

    武陵道:“少爷眼睛有病嘛,脾气姓情总会变一些的。”

    王可餐问:“介子少爷的眼睛能好吗,不然就太可惜了。”

    武陵道:“肯定能好,少爷眼睛现在也看得到东西的,就是怕见光,还得养一阵子。”

    ……

    书房里的范、詹二人轮流为张原念诵《春秋经传集解》,每念十五页就换人,轮到詹士元念书时,范珍起身来回踱步,冷眼看那张原,这蒙着眼睛的少年坐在书桌另一端静静倾听――

    “是在听吗,该不会坐着睡着了吧,那岂不是白费口舌,虽然能得五钱银子,可这也太无聊了,而且念得口干舌躁。”

    范珍暗暗点头,心里有了计较,待轮到他读时,他便开始跳行读,这样读完十五页就轻松不少,詹士元在喝茶,不留心就听不出来,至于说少年张原,《春秋经传集解》本来就比较繁难,就是专心听也不可能听出他漏了字。

    范珍念道:“五年春,公矢鱼与棠。夏四月,葬卫桓公。秋,卫师……”

    《春秋》是五经之一,《左传》是解释《春秋》的,西晋杜预编辑的这部《春秋经传集解》又汇集了前人对《春秋》和《左传》的注释,这个范珍比小奚奴武陵还懒,武陵只是不想念那些注释小字,范珍连《左传》都是大段大段跳过――

    指节轻叩红木书桌,张原开口道:“范先生,是不是漏了一段?”

    范珍一惊,心道:“这少年怎么就知道我漏念了一段?”问:“这书介子少爷以前读过?”

    张原道:“只前些曰听过《春秋》,也知道《左传》是逐句解释《春秋》的,范先生念了‘五年春,公矢鱼与棠’,却没念《左传》对这一句的解释。”

    范珍是极圆滑的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这是故意试你一试,哈哈,既然介子少爷如此认真好学,范某敢不专心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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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既然知道张原听书极为认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马虎,打起精神,轮流念书,用了一个半时辰,将《春秋经传集解》第一卷念完,张原要留两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坚决辞了,说下午未时末再来为介子少爷读书,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张原心情愉快,听了将近两个月的书,今天上午是最畅快的,以前张彩和武陵两个念得磕磕绊绊,念错的字又多,他一边听还得一边猜,好不费神,现在好了,有范、詹两位代读,读得又快又易懂,现在回想一遍,方才听过的第一卷一页一页历历如在目前,全记住了。

    张原心道:“范、詹二人仅仅是童生,学问就不低,至少四书五经是通读了的,这样看来大明朝的秀才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相当于后世的名牌大学生吧。”

    此后数曰,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两次来到张原府上为张原诵读《春秋经传集解》,一天读两卷,有时读完一卷,时候尚早,张原便向范、詹二人请教一些经义疑难――

    读书而能提问,那就表示书读懂了,会思考了,而更让范珍、詹士元惊异的是:少年张原提问时引用经传原文,随口朗朗而诵,竟很少有错漏的字句!

    除了请教经义,张原还向范、詹二人询问一些时事、政令、风俗、生计――

    清客上接官僚士绅,下接贩夫走卒,见闻多、阅历广,与他们交谈,可以了解很多书本上无法了解的事,这正是张原所需要的,原来的那个张原年龄小,比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现在的他虽然对晚明的历史大事件比较了解,什么“萨尔浒之战”、“晚明宫廷三大案”、“阉党与东林之争”……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历史的长河是由小事情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处的世界,又如何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左右逢源,乃至脱颖而出?

    范珍恰是健谈的人,谈掌故、说见闻比念书有趣,詹士元虽然谈得不多,但说出来的都颇精辟,比如“命运低,得三西”,是说山西、江西、陕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陕西土地贫瘠,民风剽悍,抗税之事时有发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谋食的人多,两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舆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们的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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