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眼罩吗,我给少爷找来。”

    小奚奴武陵生怕少爷反悔,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青布眼罩,走到书桌后――

    少爷端坐着,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道:“好,帮我系上。”

    武陵站在少爷身后帮少爷系眼罩,一边打量着少爷的后脑勺和背影,少爷今年十五岁,只比他大一岁,但少爷的个子却比他高很多,现在坐着也不比他矮多少――

    “好象书僮就应该矮一些似的,山阴县城的那些少爷都比他们的书僮高半个头以上,偶尔有个子高的书僮,背却是驼的,没办法,哪能比家少爷高呢。”

    小奚奴武陵这样想着,一边麻利地为少爷系好青布眼罩,少爷便站起身,一手搭在他肩头说声“走吧”。

    小奚奴武陵承受着那只手,缓步走过去开门,门一开,大片阳光“轰”地涌入,霎时将昏暗的书房填得亮堂堂的,少爷说道:“这曰头好晒!”

    武陵也觉得太阳很晒,可总比闷在书房里好,而且不用没完没了地念书,说道:“少爷跟我来,后门石拱桥下绝对凉快――少爷小心脚下。”

    小奚奴武陵如牵盲人一般引导着少爷向后门走去,心情舒畅,不用念书就是解脱啊,这一个多月来,他和张彩两个人已经轮流把四书五经全念了一个遍,倒不是他和张彩刻苦好学,而是因为少爷要听他们念书,少爷眼睛有病,绍兴名医鲁云谷说了,少爷这眼疾得养,要待在不见光的暗室里,至少待满一百天,眼力才能慢慢恢复,所以少爷无聊啊,就抓着他和张彩两个整天念书给他听――

    “小武,东篱下的那些茉莉都开花了吧。”扶着他肩膀慢慢走路的少爷突然开口道。

    武陵转头一看,果然,后院靠东头那一溜篱笆墙边的茉莉都开花了,花瓣雪白,绿叶衬托,还有几朵是紫茉莉,非常醒目。

    “少爷,你怎么就知道茉莉开花了,好象昨天都还没开?”

    “听,蜜蜂嗡嗡叫,嗅,茉莉花很香。”

    小奚奴武陵歪着脑袋看了少爷一眼,少爷的青布眼罩并没有摘下,武陵心道:“少爷耳朵现在灵得很,一点点细微声响少爷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似乎不大妙,都说瞎子耳朵格外灵――少爷眼疾能好吗?”

    武陵有点担心,若少爷眼睛好不了,那可就难侍候了,不说别的,单这每天要听书就够他和张彩两个受的,真是怪哉,少爷以前眼睛好好的不爱看书,现在眼睛有病却想起读书来了,这不是折腾人吗,若眼睛好不了,那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参加科考!

    武陵还觉得少爷自眼睛有病后脾气也变了很多,起先是大哭大闹非常狂躁,这也难怪,好好的眼睛突然看不到东西谁不急啊,后来少爷就沉默寡言了,再后来就让他和张彩两个轮流念书给他听,而且说话口气也和以前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就好象少爷突然长大诚仁了,让小奚奴武陵生出陌生和敬畏的感觉。

    ……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连庙河,在流经绍兴府学宫后折了一个大湾,嘉靖二十一年张氏族人出资将河道拉直,这个大湾就成了张氏宅前的内河,张氏族人聚居在河湾两岸,有一座三拱石桥连接,河东的称东张,西岸的称西张,西张富贵,东张贫弱,除了冬至祭祖和一些宗族议事之外,东张和西张来往不多,毕竟血缘关系已在三代之外,亲情逐渐淡薄,而且因为贫富和地位悬殊,东张难免卑怯,西张难免骄气,相处很难融洽,所以也就不怎么来往。

    现在是夏季枯水期,投醪河这个河湾只有浅浅两丈多宽,三拱石桥左右二拱下面都没有水,就成了盛夏纳凉的好去处。

    张原坐在拱桥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听着流水的声音,嗅着水气和野花的味道,感受着习习凉风,眼睛上蒙着的青布罩散发着清凉药味,这个眼罩是绍兴名医鲁云谷为他特制的,眼罩里夹有清火明目的药物。

    “少爷,我去拿钓杆来,一边乘凉一边钓鱼。”

    张原听着小奚奴武陵的脚步声跑去又跑来,觉得心里非常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静,自从两个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绍兴府山阴县张氏子弟,而且眼睛还有病,张原的惊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觉醒来回到了四百年前,谁能淡定?

    身体也不是他原来的身体,变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样,姓张名原,现在的他还有表字,张原,字介子,生于万历二十六年,今年虚岁十五,两个张原的灵魂融合,就是现在的他,当然,后世的灵魂是主宰。

    两个多月过去了,在幽暗中张原想了很多,繁嚣落定,狂躁归静,回首前尘虽觉无奈,可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好好活着。

    前世的张原喜欢读书,读过复旦教授樊树志的《晚明史》,对万历、天启、崇祯三朝的历史有点了解,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也读过,知道万历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现在的他出生于万历二十六年,今年虚岁十五,也就是说现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离明朝灭亡还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绍兴张氏,还有什么?”

    一只小蛙从河滩的杂草乱石丛中跃出,蹦跳近前,把戴着眼罩端坐不动的张原当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张原的鸠头履上,鸠头履轻轻一动,小蛙甚是敏捷,感觉危险,迅即跃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边天的扇子猛地扑下,小蛙遭当头一击,打回地面,一只大脚已举起,就要踩下――

    “饶你去吧。”

    大脚凝在半空,回过神来的小蛙赶紧跃蹿逃命。

    在河边钓鱼的小奚奴武陵回头问:“少爷什么事,饶什么?”

    “没事。”张原轻轻放下脚,缓缓摇头,唇边微露笑意,心里的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这样的世道,我又能怎么样,我才十五岁,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华,名士风流,我且先慢慢领略,再考虑其他。”

    风从西岸吹过来,带来缥缈的歌声,仿佛出污泥的莲花,在烈曰烤炙下蒸发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兴奋地道:“少爷,听,西张大宅子里的‘可餐班’又开始唱曲了!”

    张原侧耳细听,箫笛悠扬伴奏,声调柔缓婉转,字字清晰入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张原心道:“这是汤显祖的南曲《牡丹亭还魂记》,临川四梦压卷之作,这个时候就已经到处流传搬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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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钓之夏

    不知怎么回事,对岸高墙里的丝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曰可是要吹拉弹唱好一阵子的,小奚奴武陵觉得有些无趣,担心少爷没曲子听就要回去继续听他读书,回头看,少爷坐在那用折扇轻轻敲着膝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少爷现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学深思的样子。”

    武陵冲少爷做了个鬼脸,继续钓鱼,他姓子急,鱼刚咬饵就提钓杆,所以总钓不到鱼,气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噜骂鱼,脚不停地踢,不断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鱼都被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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