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无异火上浇油,商景兰小嘴扁啊扁,眼泪夺眶而出。

    商澹然赶紧俯身给侄女拭泪,安慰道:“好了,姑姑还会带你们出来玩的,快别哭了。”

    执著的商景兰抽抽噎噎道:“那姑姑和――张公子――下不下棋?”

    商澹然哭笑不得,真是拿这个侄女没办法,可这事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一时好生为难――

    张原把这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商景兰这般卖力地撮合,铭感五内啊,怎能让她受委屈呢,便扬声道:“商小姐,在下的确能蒙目对弈,只须把棋子落点告诉我,不必纹枰对坐也可对局,这雨一时半会也止不住,就让景兰、景徽两位小姐看个热闹也好。”

    商景兰眼泪顿时一收,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姑姑商澹然。

    小景徽鼓掌道:“好啊,好啊。”

    商澹然知道下蒙目棋需要过人的心算和记忆能力,只是耳闻,却从没见识过,不免有些好奇,看看两个眼巴巴的小侄女,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景兰立即大声道:“张公子,我姑姑答应了,这回定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声音轻点。”商澹然坐到棋枰边,摆好座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白棋先行,去位人官。”玉指纤纤拈一枚白子放在右上星位小飞挂的位置。

    张原应声道:“去位人方。”这是对商澹然小飞挂的那颗白子进行一间低夹,果断要贴身肉搏。

    商澹然从棋盒里拈一枚黑子放在张原说的那个位置上,然后又拈一枚白子落下,口里道:“去位官行。”

    张原应答如响:“去位官人。”这是小飞守角。

    不需一刻时,盘上布下了三十余颗子,都集中在棋盘的左上角,张原的一块黑棋占据了角地,另一块黑棋将商澹然的两块白棋分割开,一块带着两块,三块未活的孤棋向中腹奔突厮杀、抵死纠缠。

    商澹然越下越惊奇,已经下了五十多手棋了,棋盘右上角密密麻麻,三块棋争先求活,局势咬得很紧,她现在每步棋都要想了又想才落子,可张原几乎不假思索,只要她一说出白棋落子的位置,张原就会应声说出应手位置,好象张原面前有块更大的棋盘、看得比她还清楚似的。

    商澹然面临难局,她的两块棋要求活,而黑棋只需照顾一块,商澹然拈子踌躇,抬眼望去,六个仆妇依旧拦在中间,看不到阁子那边的张原,便示意仆妇让开些,这才看到张原主仆二人立在阁子入口处,张原背对着这边,雨不停地飘进来,青衫下摆半湿,张原面对着的是石壁青苔、空阔湖水和泼天大雨,当然没有棋盘――

    商澹然心道:“真能凭心算下棋啊,而且还棋力高强,我似乎敌他不过,棋力强劲也就罢了,这等记忆力着实罕见。”凝定心神,鼓勇再战,但两块白棋被一块黑棋纠缠住,搞成了两者不能兼顾、必死其一的败局。

    商澹然蹙眉苦思,她的两个小侄女坐在棋桌对面,都是双手托腮,眼睛瞄瞄棋局,又看看姑姑――

    小景徽对姐姐耳语道:“姑姑好象下不过张公子哥哥,姑姑发愁了。”

    商景兰“哼”了一声,仔细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块白棋很危险,原地做不出两只眼,突围又前无去路,这让商景兰惊诧了,姑姑在她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能在围棋上输给这个张公子,而且张公子不看棋盘的哦。

    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对策,正要认输,抬眼见两个小侄女都盯着她,便忽然生出一个狡黠的念头,唇边带笑,说道:“平位望闰。”说出这手棋时,却不落子,静等张原答复。

    这回张原没能立即回答应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声,右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还开始来回踱步,显然遇到难题了。

    小景徽见姑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洋溢出来一般,便道:“还是姑姑厉害,姑姑使了绝招,张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输了?”

    商景兰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姑姑这手“平位望闰”是下在哪里的,怎么如此绝妙,能顷刻间反败为胜!

    商澹然看着阁子边那个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样子,她用拳头顶着嘴唇,苦苦忍笑,终于忍不住,将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丢,说了声:“是我输了。”转身扶着阁子围栏,对着阁子外的湖水笑个不停,细软腰肢娇颤,这笑竟是止不住。

    景兰、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认输了却笑得这般开怀?

    那六个仆妇也是莫名其妙,澹然大小姐很少这般失态啊,这怎么回事?

    张原转过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商小姐捉弄在下,让我想得好苦。”

    商澹然本已慢慢止住笑,听张原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起来,半俯着身子,不敢回头,但笑声却是掩不住。

    张原笑吟吟看着这笑得花枝乱颤的女郎,这女郎亦庄亦谐实在让他欣喜,其实当商澹然说出“平位望闰”那手棋时,他就知道这女郎是在捉弄他,因为“平位望闰”这位置已经有棋,不可能叠上去啊,可若是即刻就说破,那就没意思了,所以装着摸不着头脑苦思的样子――

    这不是装傻,这叫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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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澹然心乱

    小姑娘商景兰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张原,她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姑姑,‘平位望闰’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张公子既无应手,姑姑怎么就认输了?”

    商澹然笑声是低下去了,却还是不回头,笑得俏脸绯红的样子不好意思转过来。

    姑姑不回答,商景兰便问张原:“张公子,‘平位望闰’这手棋是下在哪里?”

    张原便施施然踱过来,拈一枚白子叠在棋盘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这里。”

    “啊。”小姑娘商景兰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原来姑姑是在捉弄张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这可不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商澹然正待绷住脸转过身来,被侄女这么一句“虽败犹荣”又说得笑起来,未想更凶猛的还在后面,小景徽来了一句:“张公子哥哥,你虽胜犹耻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压在阁子栏杆上,小腰软软,湖绿色的窄袖褙子紧贴在身上,腰臀轮廓尽现,也可看出双腿笔直修长,商澹然这时也顾不得姿势不雅,笑得几乎要软倒在地,两个仆妇赶紧上前搀她,这都被张原看在眼里,喜欢这女郎的未被礼教压抑的天姓。

    景兰、景徽两姐妹见姑姑输了棋还这么快活,她们自然也凑热闹笑个不停,岛阁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笑声是会感染的,那几个仆妇也觉得莫名的快活,一个个笑逐颜开。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爷终于露了一手,少爷先前不肯露,却原来是要在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爷聪明。

    商澹然终于止住了笑,慢慢转过身来,见张原已经突破仆妇的屏障走到这边来了,自是不好再叫张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栏杆边,问:“张公子棋力高强,棋路也颇怪异,不知张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学过棋?”

    张原此局虽然屠龙大胜,却也见识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张岱还要稍强一些,与张原相比大约是差两子的水平,本来也不至于这样大败,只是张原布局新奇,让商澹然颇不适应——

    张原站在棋桌边,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禅,没有师从过什么围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却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过名师指点的。”

    商澹然道:“无锡名手过百龄先生,五年前曾来会稽拜访家兄,在敝舍盘桓了数月,我曾得他指点了一些棋艺,年幼棋浅,让张公子见笑了。”

    张原点头道:“过百龄,这个人我知道,大国手。”张原当然知道过百龄,在黄龙士横空出世之前,晚明过百龄的棋艺震古烁今,首辅大臣叶向高、东林巨子钱谦益都赞赏过百龄的棋艺,过百龄留下的《官子谱》,让三百年后的吴清源都极为推崇。

    “大国手?”商澹然有些讶然:“过百龄先生只能算是名手吧,真正的大国手应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敌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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