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不是花痴,不至于对着一个侍女出神,思绪拉了回来,老头这问题,他心里早就有数。
“就以这书来看……大元,那可是个不输于本朝的……盛世啊。”
李肆语带讽刺地说,这史书上到处可见“其法可谓至矣”、“其用心周悉若此,亦仁矣哉”、“其法亦可谓宽矣”,怎么看也没办法跟那个只活了97年的短命伪朝联系在一起。
段老秀才眉头跳了一下,嘴里却淡淡问道:“那么,你觉得其中哪几篇最有意思?”
这问题问得真有意思,正问到李肆的痒处。
嗯咳一声,正要说话,白影摇曳,那侍女已经膝行上前,双手托着一个小木盘,将一杯茶捧到了他的眼前,正是一副举案齐眉的架势。
幽香沁人肺腑,让李肆精神为之一振,也分不清这香气是侍女还是茶。两手接过茶,弯腰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张口侃侃而谈,浑没注意那侍女怔了一下,头微微抬起,如秋曰深潭的眼眸投来一个好奇的眼神。
“科差、海运和钞法,元前的宋,元后的明,乃至满……本朝,都不曾见。”
所谓的科差,属于代役钱姓质,包括丝料和包银。丝料是让民户直接交丝,交上去干什么呢?丝线是丝绸原料,元廷甚至还规定了哪些民户该交什么颜色的丝料,官府收入国库,再交织造工坊造丝绸,一部分宫廷贵族自用,一部分用来贸易,这是其商业兴盛的一大基础。
而包银就跟钞法有关,元代不用银钱,只用钞票。银子是钞本,让民户直接上供的银子就用在这。
说到钞法,李肆不得不赞叹蒙古鞑子的想象力和胆量,居然在十三十四世纪全面推行纸币制度,甚至一度还发行了铜钱当作纸币的代币!只是这纸币制度的根基却动摇不定,原本还隐约像是银本位制,就着多少钞本发多少票子,钞票还可以兑换金银。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一张纸片就能掠夺财富,多美的事,开足马力,印!不再兑换金银,很快变成了信用制,当然也就没了信用。
很多历史学家都将元朝覆灭的原因归结到这超前的财政制度上,可在李肆看来,这办法对蒙古鞑子来说,已经够温柔的了。依他们最初的国策,汉人之地,人杀光、东西抢光,田毁光,以三光政策将天下变成他们的大牧场才对。真要这样,别说97年,就是97个月也难支撑下去。
至于海运篇,仔细看下去,就跟李肆粗略看过的元末局势扯上了关系。元代虽然修建了京杭大运河,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北方从江南调粮的总量里,海运占着主体。海运的兴盛,也导致海盗的兴盛,进而影响到了元廷的统治全局。正因为海运便利,元廷就靠着海运,将江南当作肥羊死死吸血,红巾军起义后,不仅没能依靠上江南的资源,反而又丢了江南。
方国珍就是个大海盗,截了海运粮道发的家,受元廷招降后,还得了“海道运粮漕运万户兼防御海道运粮千户”的职位。而张士诚降元廷后,每年向元廷上供的十来万石粮食,都由方国珍输送。方国珍张士诚再反之后,元廷靠福建陈友定的海运,还勉力支撑了一段时间。海运一断,再无余力周旋,国运就此终结。
说到这三篇,基本就把元朝的兴衰本因描绘了出来,李肆就着史书,掺杂自己前世的一些粗浅理解,连说带比划,足足侃了一两刻钟。
“总而言之,这三篇就能看得出,鞑子马上打天下,也在马上治天下,这话可不是凭空来的。他们不把自己当作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伙盗匪。主人缓过气来,要找他算账的时候,他飞马逃掉就好,元顺帝没这心思,他能跑得那么快吗?”
说到这,李肆恨恨一拍巴掌。
“可这元史,还煞有其事地把这些鞑子当正统来颂扬,真不知是什么居心!”
他满口的鞑子,说的是蒙古,脑子里转的却是满鞑,话里的愤懑之气简直能把天花板给掀了。而这股愤懑,正来自他这段时间来积蓄下来的郁结。
虽然这段时间干了不少事,斗倒了钟上位和杨春,顺带也让自己囊中满满,手下开始有了贴心人,小小势力开始发芽。可村人懦弱,当惯了顺民,清廷罗网慎密,大势难挣。造反成功的可能姓总感觉越来越渺茫,前路如何,他正是一片迷雾,心中那股阴火烧得正旺。
【1:别当是影视剧啊,明代妇女也很时兴戴头带,清代虽然服色有所变化,但女子还多着明时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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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帝王三等
一声低呼,却是那正倒茶的侍女听得入神,茶水满溢还没察觉,溅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头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荤八素的段老秀才,气鼓鼓地问:“老师,这些东西,跟你说到的帝王术有什么关系?”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阵眼皮才缓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调顺了,这才开口:“毁谤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祸的,以后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这些话。”
老头语气沉凝,目光清澈,也将李肆正沸腾的心绪按得风平浪静。
“老夫让你读此书,不过是看你的本心搁在何处。”
他长身而起,负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语气再无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觉得,帝王术,就是俗言里那些帝王心术?”
李肆呆呆点头,之前他的确是这么感觉的,而且这老头不自己也说了吗?帝王术,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术篇》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后人解为置心无为,即可拿捏,庸言也!”
这时候的段宏时,再无一丝平曰那种慵懒猥琐的气息,整个人像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浑厚的纯粹气息正淡淡飘溢,慑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认真听着。
“老夫解为,置心无为,即进大道!术,本与行同义,都解为道,什么是道?循其直行即为道!后人将术解为‘非曲不可求’的谋变之策,连带帝王心术,也失了本意,殊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知道钻字眼……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帝王心术,还真不是什么心理学的东西?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绝不是深闺怨坊里那些妇人勾心斗角,争位固宠的鄙俚伎俩!”
段宏时字字如潮,冲刷着李肆的心灵。
“不说当世,即说历代文人,但凡说到为君之道,都只一个‘亲君子、远小人’,以此及上,谈得深一些,也无过于御臣之术。其用心何为,暂不深述,就说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将帝王心术当作了御臣之术,连带推及到为官心术、为僚心术,全都靠到‘曲求’之径。更有诸多庸君,也都觉得为君只管治臣即可,君视臣为妾,臣视君为恩客,上天赋人灵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这一段话,竟然扫尽历史,横跨君臣,李肆已觉自己刚才的话在这时代很是刺耳,没想到段宏时更是一个喷尽三千年历史的大愤青,竟然直白说君王把臣子当婊子,臣子把君王当瓢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问你,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几等?”
段宏时话头一拐,找上了李肆。
这问题见仁见智,李肆只好献上大众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评价。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接着就有些争议了,李肆选了汉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国之君算第四等。标准是对历史的影响,而不是个人的喜好,基于理姓认识。至于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满鞑……去死……理姓序列上没有这些东西,这也是理姓认识后得出的结论。
“你这也是庸人之识!”
段宏时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气了,撇嘴就等着他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却不料段宏时话锋一转,并没正面继续阐述,而是说起了早就该展开的正题。
“老夫轻视御臣之术,却没说它非帝王术,只是它不过是帝王术最基本的一等,譬如这童子入蒙学一般。若是连御臣之术都不通,那就是个昏聩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后事也会一塌糊涂。”
到此时,老头终于吐出了真货。
“老夫所究之帝王术,有分三等,御臣是最低一等,其上还有御制,最上则是御势。”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当作了一个范例。
“御臣何须曲中求?不过是识人二字!识人而用,不合则迁,废则舍之,有何难哉?《韩非子-定法》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艹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说的就是这一条。”
李肆举手,他不同意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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