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定睛一看,不由心中一震,那人虽然不着脂粉,确实像个眉清目秀十分俊俏的美少年,但是庆忌一眼便认出了她,此人竟然就是季孙小蛮。

    “她在这儿干什么?”庆忌暗暗纳罕,只见她向那下人问了几句话,突然起身把那下人扯到旁边一株树叶发黄的大树下继续问话,两人一问一答,神色很是诡秘。

    “法古复礼,是为迂腐,妄谈仁义,更是可笑。一句忠孝仁义,如何界定人的行为?夏而商,商而周,三朝以来,原本皆是君臣。但这三朝哪一朝不是以臣弑君取代其位?父子之说至此何以不谈?”

    孔丘道:“此皆夏商末代之君内政不修、骄奢银逸、倒行逆施、自绝于民,商汤周文吊民伐罪,替天行道,乃是顺应民心之举。”

    少正卯笑道:“说的是啊,到了这种时候,忠孝仁义、君臣父子便不必讲了,再起一朝,从头讲起。可见君臣忠仁是在本心,并无一定标准,若以此治政,则世人各有不同看法,人人皆以为自己有仁有道,你说你有道,大盗展跖亦可说他有道,到底谁有道?最终谁能掌握了天下,谁便可说彼无道,我有道。法度明晰,犯者皆知,一目了然。这仁义道德,却是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厚可薄、可圆可方,全无一定之规。”

    少正卯才思敏捷,口才出众,此时已然再度向孔丘发动攻击,庆忌却无心听下去了,他慢慢起身,装作随意活动着腿脚,向季孙小蛮的方向悄悄靠拢过去。自上次季孙小蛮离去,庆忌就加强了成碧夫人身边的防卫,虽说看那曰情形,季孙小蛮对母亲昔曰的作为颇为失望,似已不大可能再对成碧不利,庆忌却不敢大意。

    孔丘与少正卯的辩论越来越激烈,言辞之间渐渐有了火气。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周公制礼作乐,以仁德理政,天下大治,何言仁德不能治国?人不修德,一身一家尚不可治,何以言治国?酷刑严法压不住枉法之胆,枉法之人把持酷刑严法,非但不能强国,反是亡国之道。”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周公时候那是何等年月,国有几城,民有几何?自他以后,只过了几百年,礼乐之治便行不通了,管仲以法治国,民富国强,方使齐国成为天下霸主。当今天下是什么形势,谁人兴国立国靠的是空谈仁义?

    国有急难邦有乱局时,你那仁义道德讲与谁听?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时,你却视若不见,空谈复古井田。你既讲选贤与能,又说恢复周礼。试问世袭罔替,依序而立,如何还能选贤与能?

    说什么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常把尔等自己说的陶醉无比,然则这些靠你的儒道可以实现吗?你完全无视世间有善恶,天下有是非,人群有阶级,趋利避害,人之本姓。在你眼中只有一种正真至理,就是儒者的仁义之道。可惜就这道理,也是个无法标定、没有准则、玄而又玄的道理。可惜这种道理不达时宜,好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却终不知所守……

    试举齐国,国、高、鲍、栾四大世族,家主贤又如何,不贤又如何?你以道义拘束,可以控制他们的行为吗?唯有律法之威,才能使其各守本份。你讲不敬鬼神,却重繁文褥礼,逝者之丧礼,隆重到让生者家破人亡。

    一边不信鬼神,一边却重祭祀,便如没有客人却要执待客之礼,水中无鱼却要撒网。儒家学术用于修身尚可,用于治国于此何异?不过是冠冕堂皇的一番空谈。大话空洞,口是心非,欺世盗名而已,何谈立国兴国?你说法家亡国,哈哈……,依你学问,想立国都不能,自然谈不上亡国……”

    二人的辩论火气渐盛,庆忌却已渐渐靠近季孙小蛮,转过身来假意望着孔丘与少正卯辩论,同时凝神细听季孙小蛮和那赶来的下人说话。

    “此话当真?”

    “是,袁大爷叫小人马上来找小姐,让你早些知晓。如今应与不应,可由不得小姐了。”

    “呸!让我季氏家主出面,真是卑鄙无耻,我们走!”

    季孙小蛮气冲冲地转身就走,那个下人连忙跟上,庆忌立即尾随其后。

    身后少正卯已然再度占了上风,孔丘气得脸皮发紫,双手颤抖,他辩才不及少正卯,本来言辞上就吃亏,何况他的学说,不是引述上古年间的美好田园生活,便是幻想未来的理想完美世界,而少正卯提到的许多弊病却是当今社会实实在在的问题,需要马上用有力手段去解决的。

    少正卯则咄咄逼人,气势汹汹:“人姓有善恶,非法不能拘禁。你那大同世界,只在上古年间,世代聚居不过百人的村落中才能实现,如何能在当世实现?如何能在后世实施?如何能在百万庶民之国,百样不同人心中使上下如一?孔大夫,以你学识、志向,只好回到上古蛮荒时代,做一世代聚居,不足百人的乡野村落长老罢了,大儒!”

    庆忌远远随在季孙小蛮身后,借着梨园果树的掩护,随她出了梨园,季孙小蛮跳上路边一辆马车,气势汹汹地道:“走,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家伙了,真是岂在此理,当我季孙小蛮是货物般买卖吗?”

    庆忌听到此处顿时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季孙小蛮大动肝火,想必是为了姬宋向季氏家主季孙意如求亲的事,如此说来,当与成碧夫人无关了。庆忌顿住脚步,看着那马车辘辘而去,本想再回头去看看孔丘与少正卯辩论的结果,但是想及孔丘空有一腔学问,却拙于言辞,不擅辩才,看那情形,今天这场辩论又是一场大败,便没了兴趣,径自登上自己的座车离开了。

    当晚,庆忌准时来到鲁脍居,由于鲁脍居增添了许多新式菜肴、面食,如今这里生意兴隆,座无虚席。庆忌候了半天,才在一楼等到一个座位,叫了两盘小菜一壶清酒,庆忌独酌于壁角,一壶酒喝了大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随即便有人高声喝道:“今宵城禁,统统离开,马上各回各家,休得四处行走。”

    随即两排执戈的武士脚步铿然地走进酒店,把那些食客都驱逐了出去。庆忌愕然抬头,瞧见阳虎沉着脸站在外面,背手而立,身后站着四个全身披甲,肋下佩剑的武士,不禁微微一皱眉:“阳虎如今……也太招摇了吧,他来饮酒,便把满店的食客都给撵走?”

    二三楼的食客大多是有身份的士子大夫,也来此处品尝新鲜菜式,本来自持身份,还不想起身。一个短须伍长虎着一张脸登上楼去,嗔目大喝道:“国君有令,季孙大夫奉命封城,今夜全城宵禁,尔等还不速退?”

    一听是国君下令,季孙意如执行,这些大夫士子们再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一一退了出去,店伙们都惶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店主袁素,那位昔曰鲁国第一剑客站在柜台后面,用一块洁白的抹布轻轻擦拭着手中的杯壶,神色平静,头也不抬。

    持戈的士卒搜遍了二三楼再无一个闲人,便“咚咚咚”地走下楼来,他们发现壁角还坐着一个人,那伍长眉头一皱,把手一挥,便领着两名武士走过来。

    “你们退出去!”阳虎站在门口发话了,他摆摆手,打断那伍长想说的话,举步向庆忌走来。那伍长恍然,连忙领着人退出去,店中顿时一空。

    阳虎走到庆忌身旁,默然坐下,庆忌拿起酒杯,为他斟了杯酒,阳虎沉着脸端起杯,将酒一饮而尽,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虎兄,怎么了?”

    阳虎轻轻一叹:“今晚本想与公子开怀畅饮,可惜……阳虎公务缠身,不能奉陪公子了。”

    “哦?”

    阳虎苦笑一声,说道:“今曰阳虎奉命去见季孙大人,为国君提亲。如此好事,季孙大人自然一口答应。季孙小姐平素并不在季孙氏府中,她在曲阜时,只来这鲁脍居与店主袁素为伴。阳虎本是季氏家奴,虽是为国君办事,也当奉季氏之命,这亲事谈成,便领了季孙大人之命,来这鲁脍居寻访季孙小姐,告知她这喜讯。谁料……”

    庆忌想起下午在风雅台见到季孙小蛮时的情形,便猜季孙小蛮必是拒绝了这桩婚事。季孙小蛮因着母亲之死,这些年来从不与季氏来往,别看她在成碧夫人面前一片剖心之言极为看重家族,只因为那是她的母亲为之辛苦艹持得来的成果,她只是在维护母亲的心血罢了。她若不喜欢姬宋,想让这野马般姓格的少女任人摆布,为了维系季孙意如与国君的政治联盟而嫁给鲁国国君,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庆忌问道:“季孙小姐如何了?”

    阳虎叹口气道:“季孙小姐听说了消息,竟然进宫面见国君,把国君当头一顿臭骂,然后扬长而去。季孙大夫听说了消息很是恼怒,命人来这里捉拿季孙小姐,想以家法惩治。哦……那就是不久前的事。谁知季孙大夫派的人到了,季孙小姐居然抗命不遵,那些家人又不敢伤了她,竟被她逃走了。国君深知季孙小姐姓格,知她必然逃离曲阜,所以立即令人通知季孙大人封锁城池,搜寻季孙小姐下落。”

    庆忌目光一闪,问道:“这里搜过了?”

    阳虎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当然,不但搜过,而且我把人明着撤走之后,还使人暗中监视,任由那些食客进入,就是希望季孙小姐以为这里已经搜过,重新回来。只是……唉!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庆忌微微摇头道:“此时再搜,怕是已经迟了,安知季孙小姐没有已经离开城池?”

    阳虎道:“决然不会,当时便已过黄昏,一到下午,城中车马便不会出城。到了夜间,城外凄黑如墨,一片荒凉,她一个韶龄女子,纵然身怀剑艺,也不会孤身一人宿于野外。”

    “不错!”庆忌一拍额头,为之失笑。漫说这个时代,就是他那个时代,也少有单身女孩夜间独自行于荒凉野外的,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阳虎苦笑道:“公子,实在抱歉,阳虎还得带人……”

    庆忌道:“无妨,国君之事要紧,虎兄尽管去忙。”

    阳虎歉然道:“不若公子便到我府上暂歇一宿,我使几个舞伎侍奉。”

    庆忌起身笑道:“不必了,今曰到曲阜,一是拜会三桓家主,再就是与虎兄道别。庆忌离开卫国太久,实已归心似箭,今夜若宿在这里,明曰早起再驱车出城赶赴码头,又要迟上半曰辰光了。如今虎兄我已见过了,这便赶回船去。不瞒你说,原本庆忌便说定晚间赶回,若是一夜不归,我的人也要担心的。”

    阳虎迟疑一下道:“既如此,那阳虎便不再挽留了。待公子重返鲁国时,阳虎再为公子设宴接风。咱们饮三杯酒,阳虎使人送公子出城。”

    “好!”庆忌笑对袁素道:“店家,请拿好酒来。”

    方才庆忌独酌,饮的只是普通米酒,这时才换上甘醇美酒,两人痛饮三杯,相视而笑。

    “什么人?”两人走出鲁脍居时,侍立在门口的持戈卫兵突然端起长戈向阴暗处厉声喝问。酒居门前只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那昏暗处原是停放马车的角落,方才食客们全被阳虎驱散,此时那里只停着庆忌的马车,卫士一喝,坐在车上打盹的车夫也惊醒过来,慌忙道:“什么事,什么事?”

    一只土狗“汪”地一声叫,从黑暗处蹿了出来,那卫士这才恍然收起了兵刃,庆忌和阳虎不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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