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治斜坐在堂上,呷着孙绍送来的美酒,沧桑的面颊上泛起了两片酒红,平时犀利的双眼也有些朦胧起来。
“再给阿翁添点。”朱治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将手中的杯子伸向小儿子朱万岁。
朱万岁今天才十三岁,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可爱。朱治的长子朱才、次子朱纪都在外等领兵,三子朱伟去年刚刚早夭,现在只剩下他陪着年过花甲的朱治,十分受朱治的宠爱。也只有他,敢在严厉的朱治面前说笑。
“阿翁,别喝了。”朱万岁顺手夺下朱治手中的酒杯,上前扶起朱治,想把他掺进内室去。朱治嘿嘿一笑,亲昵的扶着儿子的肩膀:“竖子,老子难得喝两杯酒,你也拦着?”
朱万岁背着朱治有些吃力,脸胀得通红,一边走一边说道:“不是不给阿翁喝,只是这酒孙家兄长只送了两坛来,这才第三天,你就快喝快大半坛了,要是喝完了,可就没了。”
“没了?没了让他再送。”朱治瞪起眼睛,佯作恼怒的骂道:“老子也是他的长辈,喝他两坛酒也不算过份。”
“父亲为官一生,从来不乱收礼,又一直说酒是乱德之物,奈何这次却为了一坛酒……”朱万岁抬起头看着朱治,有些紧张,朱治虽然宠他,可是也不是他敢随便说的。
朱治愣了一下,松开了朱万岁,挺直了身子,刚才的醉态一刹那间就不见了,他梗着脖子看着朱万岁红扑扑的小脸,忽然笑了:“竖子,居然知道教训起老子来了。不过你说得对,阿翁这次是有些……”朱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背着双手走到堂前,看着阴沉的天空,沉默了半晌:“不知道怎么的,喝着这酒,我觉得有些累了,想回丹扬老家看看。这乡愁一起,竟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朱万岁听了,也有些黯然,这两年朱治明显的老了,不仅眉发白了很多,而且精神也大不如前,别看他人前还是一副很精明干练的样子,可是闲暇独坐之时,经常看到他发呆。
“阿翁,要不……向至尊请辞,卸甲归田吧?”朱万岁小心的提了一个建议,话一出口,随即又后悔了,一声不吭的低下了头。他虽然才十三岁,可是他知道朱治这个人不好财,不好色,但是他有些贪权,对现在这个吴郡太守的位置,他十分看重,要让他弃官归隐,可比让他不喝酒难受多了。
然而让他奇怪的是,朱治并没有有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默默的想了一会,长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慢慢的向内室走去。朱万岁有些好奇,还没来得及打量朱治的脸色,外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朱治停住了脚步,扭过头看着外面。
狱曹吏暨艳带着一个医匠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朱治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转身坐在了案前:“子休(暨艳的字),如何?”
暨艳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把将那个面带喜色的医匠推到朱治面前,喜不自禁的笑道:“府君,你给的那酒太好了,试用了三天,七个伤员有五个明显好转,只有一个伤最重的没有起色,从结果来看,比盐水确实好多了,百倍有些过,但十倍却肯定有的。”他又指着那个医匠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由他说给明府听吧。”
朱治浓眉一挑,向前倾了倾了身子,催促道:“快说。”
医匠被他盯着有些心虚,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声音,暨艳有些急了,眉头一拧,正要发火,一向严厉的朱治却拦住了他,语气平静的说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暨艳和朱万岁都有些吃惊的看着朱治,就连那个医匠都一时有些想不通,不过朱治这个样子,倒让他平静了许多,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试验的情况说了一遍。
朱治从孙绍手中取到酒,他有些将信将疑,觉得孙绍有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只不过是想多捞一笔钱罢了。但是他也希望孙绍所说是真的,如果能降低受伤士卒的死亡率,对兵力不占优势的江东来说太重要了,因此他还是安排狱曹吏暨艳安排人去试验。狱中受刑的犯人多的是,找几个试验对象并不难,暨艳为了有说服力,还特地挑了十几个伤势差不多的,分成两组,一组用盐水清洗伤口,一组用孙绍送来的酒清洗,三天过去了,效果很明显,酒明显的比盐水好得多,更重要的是,酒的刺激姓比盐水小。不得不说,人的聪明才智是不可估量的,那个医匠在给一个伤员清洗时,被那伤员的鬼哭狼嚎叫得不爽,一时火起,就给他灌了点酒,结果仅仅是两口,那小子就醉死过去了,再也不喊一声。
听医匠说完经过,朱治虽然面不改色,并没有太激动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睛却有些发亮,他挥手让医匠下去,留下了暨艳:“那酒还有多少?”
“为了试验准确,用去了不少,现在只剩下一点了。”暨艳轻声回道。
“一点可不行。”朱治皱皱眉头,思索片刻,又抬起头对暨艳说:“子休,你收拾一下,准备去建邺一趟,把这件事报告给至尊。”
暨艳一听,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愣了半晌,退后一步,大礼参拜,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府君大恩,暨艳没齿难忘。”
暨艳是吴郡吴人,人很聪明,也有才干,但是他的家庭背景不太好。他的父亲曾经与山越有勾结,后来虽然出山定居了,但是孙权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朱治几次将暨艳列在推荐名单中,孙权都没有接受,因此他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这次朱治让他到建邺去向孙权汇报这件事,显然是给他一个在孙权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孙权再对他有意见,也得顾着一点朱治的面子,理论上说,如果不出问题,那么暨艳在建邺留下做官的可能姓还是很大的,所以朱治要他准备一下,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有所指的,因此事情如果顺利,他可能就会留在建邺,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朱治看着匍匐在地的暨艳,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看着一帮青年才俊感激涕零的跪在自己面前。
暨艳有些兴奋的出去了,朱治看着他的背影,含笑不语。朱万岁却皱起了眉头,沉吟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阿翁,你这么做,不怕惹怒至尊吗?”
朱治回过头,眼中带着狡黠的笑看着朱万岁:“不试试,怎么知道?”他顿了片刻,又说道:“再说了,我只是安排他一个差事,又不是推荐他,至尊用与不用,与我何关?”
朱万岁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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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强买强卖
朱治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如果这样至尊还不能作用暨艳,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朱万岁不解,有些茫然的看着朱治。朱治看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儿子,犹豫了片刻,转身招手道:“我们进去说话。”
朱万岁不敢怠慢,连忙扶着朱治进了内室,让他安坐,然后又煮上茶,这才规规矩矩的坐在朱治的对面,双手扶着膝盖,洗耳恭听。朱治满意的看着他,大手虚捏了几下,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知道现在至尊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朱万岁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外有曹刘,内有山越。”
朱治满意的点了点头,却不说话,还是有所期待的看着朱万岁。虽然说朱万岁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他已经十分满意了,但是人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天才,聪明一点总不是坏事。
“还有……”朱万岁咂了咂嘴,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还请阿翁指教。”
朱治微微一笑:“曹刘是对的,但是现在却不是最大的问题,北面传来的消息,五月的时候,曹艹成了魏王,篡汉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许县现在恐怕已经暗流涌动,曹艹此刻大概已经没有心思再来打江东了。”朱治仰着脸,看着青黑色的屋顶,淡淡一笑:“当然了,封了王,多少还是要表现一下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现在大概正在准备再次出兵的事情。只是有大江天堑,他要想攻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顿了顿,悬空的大手虚捏了几次,又说道:“至于刘备,他也没有精力来夺荆州,汉中已经落入曹艹之手,夏侯渊等人正准备大举进攻,他哪里抽得出兵力来。不拿下汉中,他如鲠在喉,是睡不安稳的。”
“剩下的山越……”朱治嘿嘿一声冷笑:“山越固然是个腹心之疾,但是仅仅是剿,那是剿不胜剿,且不说深山老林,难以深入,你可知道山越的后面有多少世家大族的影子?”
朱万岁没有吭声,他知道朱治在说什么,吴郡也好,会稽也好,对孙家都不喜欢,孙策入江东的时候杀戮太重,孙权也没少杀人,所以不少世家都或明或暗的反对孙家,象暨家这样的事情以前就有,以后还会有。他略作思索,忽然有些明白了,抬起头看着朱治说:“阿翁,你是说,希望至尊能够任用暨艳,以此为开端,大量征辟江东的士人?”
朱治赞赏的看着儿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象暨艳、张温这样的人不入幕府,实在是让人不安的事情。江东不仅仅是孙家的江东,更是江东世家大族的江东,如果至尊还不能够改变方法,拢络江东士人的心,只怕会难以为继啊。这几年讨逆将军留下的旧部一个接一个的辞世,人才已经有青黄不接之忧,不趁早打算,到时候可就有些措手不及了。”
朱万岁恍惚有些明白了,轻轻的点了点头。铜壶里的茶汤沸了,壶嘴喷出白汽,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朱万岁摆好耳杯,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提起铜壶,给朱治倒了一茶,然后双手送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但愿至尊能明白阿翁的良苦用心才好。”
朱治呷了一口茶汤,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万岁啊,你过一会儿去找一下孙绍,向他再讨两坛酒来。”
“喏。”
孙绍歪靠着凭几上,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红底黑纹的案面,似笑非笑的看着一本正经的吕青,嘴角也歪着,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痞气。吕青很恼火,却又不敢把恼火摆在脸上,还得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三十金,你当我是乞儿?”孙绍的语气很不善。
“不敢。”吕青哈着腰,连连摇头:“少主,你是堂堂的公族,我一介商人,怎么敢把你当成乞儿?在少主的面前,我才是乞儿啊。”
“哦。”孙绍的嘴脸越发的不堪,半张着嘴,下唇往里翻着,显出整齐的牙齿形状,他挠了挠下巴:“你想必也知道,我跟你那个掌柜的开了五百钱一斗的价,既然你吕东家来了,我不能不给你面子,你倒好,把我当成乞儿了。嘿嘿嘿,三十金就想做生意?你那天然居,一年就赚三十金吗?”
吕青苦着脸笑道:“少主,你还真说对了,别看天然居的生意还说得过去,可是一年下来,刨去其他的开支,也就是三四十金左右,我现在给你开出三十金的价格,说实在的,也是乍着胆子,家兄那里我还没去说,想着以少主的身份,家兄肯定舍得这三十金而附少主骥尾。如果少主还不能接受,说实在的,就不是我吕青能够做主的了,到时候只能去请示家兄才行。建邺离这里四五百里,路途又不便,再加上家兄随侍在至尊身边,未必能及时给少主答复,岂不影响了少主的财路?我实在是一片好意,还请少主明察。”
孙绍看着这个看起来可怜,实质上却有恃无恐的吕青,却不点破,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连连点头:“这么说,倒是错怪吕东家了,我在这里谢过。”
吕青见他松了口,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忙谦虚的笑道:“吕青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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