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转眼变成了清脆欢笑,随着她身形起落,动听笑声由近及远,又复从天而降,宋阳不敢丝毫大意,看得准站得稳,把天上掉下来的妹妹接入双臂。

    笑靥如花。可她一眨眼睛,却滚下了两行泪水,烫过的笑脸更显娇艳了。

    一双冰凉小手揽住宋阳的脖子,瓷娃娃不管眼泪、不肯下地,只顾着耍赖:“刚才没准备好,不能算,再一次。”

    再一次就再一次吧,扔瓷娃娃感觉比扔石狮子好多了……这次没了惊叫,从头到尾的咯咯笑声,再落回双臂时,眼泪早就不知道被甩到那层云彩上去了,谢孜濯眸子程亮,大摇其头:“好像飞得没有石狮子高,还是不能算……最后一次。”

    宋阳干脆不计较,笑道:“想扔几次扔几次,哥们累死拉倒。”

    欢笑依旧,可不久之后,宋阳刚刚又一次把她接住,周围蓦然喊杀声大作,数百军马汹涌而至,另有一批真正的高手,仿若阴灵般自长街两侧的屋顶现身,纵跃无声落足奇快,向着两人所在之处掩杀过来。宋阳五感锋锐,本来早就能察觉,但他的心思全放在‘接住瓷娃娃’上,以致一时失察。

    对方来得奇快,宋阳想都不想,双臂一摆把瓷娃娃从怀抱变作背负,同时纵声长啸,向城内镇庆大营示警、求援,不过啸声刚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不远处大吼打断:“收阵,自己人!”

    吼喝的是大宗师罗冠,掩杀而至的南理使团护卫,屋顶上的高手也都是自家人,齐尚巴夏、小婉南荣一众……宋阳和谢孜濯夜中散步,走得缓慢异常,镇庆营早都得了主官号令,从驿馆撤兵,不再针对南理使节。

    齐尚等人得了瓷娃娃的暗语传话,得知两位首领无恙,可左等右等,还不见两人回来,心里总难免不安,就到驿站门口相迎,哪想到一抬眼,正看到‘一飞冲天’,隔着两条街,他望不见宋阳,但能清清楚楚看到谢孜濯被人扔上了半空,这还如何得了,齐尚只道主人遇险,立刻招呼大队人马冲杀过来,其间众人又目睹过瓷娃娃几起几落,更加惊疑不定,随着小姐起起落落,‘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一起七上八下,总算名副其实了……饶是齐尚一贯废话连篇,在看清真相后也不知道该说点啥,满脸无奈,只剩来回甩手的份,嘴巴动了半天才对宋阳挤出来一句:“别说,你扔得还真高。”

    数百人啼笑皆非,没人过来再多说什么,全都当成路过,又低着头往回走,宋阳讪讪也想跟着大伙一起回去,不料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忙回去,我还有事情求你。”

    宋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背了个瓷娃娃,她一点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很快长街重新寂静,谢孜濯再度开口:“还记得我在燕子坪时被云顶活佛误认做公主,一度被他抓走。他出逃时跑得很快,我被他拉着,眼中一切都飞般后掠、耳中只有呼呼的风向……其实感觉蛮好的,你跑得也很快吧?”

    “留下我就是这事?”宋阳看出来了,谢家小姐今天的兴致不是一般的好:“我跑得不慢,不过和云顶上师没得比,罗冠打我跟玩似的,云顶打大宗师跟玩似的,怎么比。”

    “我见过你的身法…”说到这里,瓷娃娃好像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轻声叹了口气,放开双臂从宋阳背上跳回地面:“本想求你再带我跑一跑的,不过…好像是把你当成了马匹,不太好,算了吧。”

    扔都扔了,再背着小妞跑几圈宋阳也不当回事,难得她会开心,摇着头笑道:“无妨,你想跑我就带你。”

    “终归不妥的,算了,已经很高兴了。”瓷娃娃很坚决,她想疯了似的玩耍,但不容降低宋阳的身份吧。宋阳笑了笑,就此岔开话题:“只为拉住了一个造反的镇庆营,就值得你如此开心么?”

    瓷娃娃点头,回答得很认真:“自从两双父母离我而去,这是我唯一做出的一件有用的事情。”

    傅程造反救父,本来和瓷娃娃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如果少了太守府中那番密谈,镇庆就只有全军覆灭一个下场,伤不了大燕分毫,倒不是瓷娃娃或者宋阳救下了这支叛军,但至少,镇庆今后的方略初定,有了给景泰找麻烦的机会。

    瓷娃娃的开心,仅仅是因为这个‘给景泰找麻烦的机会’。

    被扔了几次,宋阳不觉得什么,瓷娃娃却有些疲惫了,不想在走路,坐在了路边石台上,她自己不嫌石面腌臜,但却把随身的帕子铺在身边,为宋阳清座。

    这种小事,宋阳不会去矫情,捱着她身边坐下:“那本《双刃》,是你杜撰的吧?”

    “我就知道,骗得过傅程却瞒不过你的,根本没有那本书的。”瓷娃娃笑了,从头开始说起:“睛城里发生的事情,逃不过我们的耳目,第二场大火之后,数不清的渎职官员、纵火疑犯被抓,接连几个月里,每天都有人因此被处以极刑。但是到我们离开燕子坪、准备出访的时候,景泰就收手、不再杀人了。”

    瓷娃娃蜷起双腿,手扶双膝再把下颌垫到手上,一下子,精致少女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再开口时话题换到了景泰身上:“两三百年也未必出一个的残暴皇帝,不过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法子,疯狂时固然昏庸,可平时,也并非没有一点分寸的。”

    这世上还活着的、对谢孜濯而言最最‘重要’的人,就是景泰了……如海深仇,让她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对方、所有有关景泰的消息,瓷娃娃都会认真阅读,毫不吝惜心力与精力去分析、去了解,或许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猎人,但这头猛兽就是她的猎物。

    比起宋阳等人,谢孜濯对景泰的确要更了解得多:“被他杀掉的就不说了,不过留下姓命的官员,只要不没有忤逆之言再去触怒他,一般而言,关押上几个月后会流放边疆,等到了地方,总会出现些意料之外的契机,只要把握住就能翻身,重新得到朝廷赏识……经过这一场折腾,重获重用罪员,自然心怀感激、干活时加倍小心谨慎。”

    说到这里,宋阳就大概明白了。

    “刘大人既然没被处死,多半就不会被杀了。是傅程不了解景泰做事的法子,还道干爹义父下狱,今生再无机会了。不过我犯不着和傅程讲清楚这些,有人造景泰的反,我笑都来不及的……”说着,瓷娃娃又笑了,今天她露出的笑容,恐怕比起前几年加起来都要更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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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悟性

    笑了片刻,瓷娃娃继续道:“还有…救人时间上也有水分的。既然景泰无意再杀姓刘的,从牢中救人便容易了许多,具体还得看帛先生的手段,我说不太好的,但是我自己估量着…如果谢门走狗全力施为,短则十几天多则两个月,总会成功的,至多至多,到中秋时节,刘大人就能逃出生天。”

    “可是刚刚见面、看傅程的样子,有决心却没信心,敢拼出一身剐,但只求义父平安却压根没去想把皇帝拉下马,以他的心境,要是知道义父没事或者很快就能被救出来,怕是立刻就会缩回去了,遣散全营兵马,自己隐姓埋名一溜烟似的逃掉……所以我要拖了他一个‘一年之期’,至少在真正父子团聚前,他不能散了本钱,还得撑着、忍着。”

    “另外,把事情拖到一年以后,对我们也有好处,谢门走狗的确能救人,可也得承担风险、动用资源,终归是件麻烦事…这一年里,如果傅程干的有声有色,像是那么回事,这笔买卖便可以做,我一定请帛先生出手;可如果傅程连几个月都撑不住,早早就被燕军扑灭,那我又何必帮他,就让刘大人随着景泰的安排去走吧,与我们无关了。”

    “至于那本‘双刃’,算是给他画个饼,让他觉得有些盼头。傅程只道义父有大才干,只等老头子一到,大事业就有了机会。有了这个念头,他心里就会真的盘算‘造反’。这件事不太好说清楚的…”瓷娃娃蹙眉、措辞:“我的意思是,傅程心里想着‘等父子团聚了我们就隐姓埋名逃亡去’;和他想着‘干爹一到,我便有雄图霸业可期’,两个心底的想法不同,他这一年里领兵作战的目的、方法也会大相径庭,前者肯定没什么意思,后者才算得是真正造反了吧。”

    谢孜濯大概是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也不管身边人能不能听懂,长长呼出一口闷气,美目流转望向宋阳:“你也很好,真的很好。傅程已经造反,不管用骗的还是逼着,让他在干脆些向前跳都不是什么难事,最让我头疼的是,他们怎么才能不会立刻就完蛋。”

    宋阳恩了一声:“所以你就把这事扔给我了。”

    “一而三、三而一,当真说得很好,我听着都有些动心来着。”瓷娃娃说得很用力,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示出她对他的肯定:“其实我本来不太看好傅程的,不过等你说完,我便觉得他们或许真有希望做成些事情,谢门走狗不妨再多投些本钱,这才有了最后的军饷、探哨的支援。”

    瓷娃娃兴致很高,甚至不用宋阳追问什么,她就主动开口解释:“军饷和探哨也不是白给的,先说银钱,镇庆不是盲目起兵,暂时里不会缺饷少粮,如果以后被燕兵剿灭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会用钱,多半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发展壮大,要征兆壮丁、添置铠甲、增加军费开支…这个钱再多,我也愿意花!更重要的…”她的眸子亮了:“镇庆越发展,就越得用钱,他们越用钱,便越离不开我们。”

    “再说哨探,父亲一生都在织网,他死了,网破了,不过好歹这张网还是在的,帛先生接下后修修补补,勉强还能运转起来……我送给傅程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开始他不会觉得什么,但这套眼耳越敏锐,他也就会越依赖,渐渐放弃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许有天,一旦没了我们他们就会变成瞎子、聋子,变得寸步难行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能不能成,不过银子和探子这两项,既是个支援,也是想把镇庆抓在我们手中。当然,镇庆有发展的可能,我才会想去抓住他们,在你‘开导’傅程之前,我都没去想这些。”

    宋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瓷娃娃似的,不管她的那些小小算计,到底能不能有效,可至少她做的每件事,背后都藏了个目的,至少对她心中深处最最根本的那个愿望有益无害……这样的女子,不由得宋阳不对她另眼相看,一边重新打量着谢孜濯,他问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谢孜濯摇头:“没人教,或许…天生的吧。之前傅程对我说‘虎父无犬女’,我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很得意呵。”说着,她翘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宋阳:“别不信,照我看,你也是因为传承了付丞相的血脉,才会如此……如此神奇,或许不全是,不过多少也会有些关系。”

    话题从造反、算计硬生生转到‘遗传学’上去,宋阳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傅程的爹,是什么样的人?”

    “傅程的亲爹,死得很冤枉。被自家元帅杀头祭旗的将领,又是受冤而死的,就只有一种情况:胸怀大才,功高震主。算起来,傅程也是将门虎子…你觉得他怎样?”

    “一开始小看他了。”

    瓷娃娃饶有兴趣:“怎么说?”

    这次宋阳想了想才开口:“娃娃初学数术,大家以前什么都不懂,在学习之后才晓得,原来壹加壹等于二,可到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娃娃的资质了……聪明的孩子不用再教就能知道,二减一得一,甚至还能想到一加二等于三。但笨蛋娃娃就领悟不到,非得要先生教过才能明白。”

    瓷娃娃听得直皱眉,无奈笑道:“你这个例子举的…什么跟什么啊。”

    “刚见面的时候,傅程摇摆不定,全没主意的样子,不觉得他能有什么作为,但是聊得多了些就发现,他的脑筋其实不错。只说两处吧,一是我提出对付教法寺的主意后,他立刻就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再就是弄清燕顶与景泰的关系之后,他很快便明白‘对方不知道我知道他们的关系’这重关窍。”

    不知不觉里,又把讲道理变成了绕口令,宋阳也一个劲地皱眉头:“我的意思是,造反这件事,傅程以前从未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所以一上来心思不整、阵脚慌乱,看上去十足白痴,但他不是笨人,只等踏实下来,真正认头去看清周遭的情势,便会渐入佳境了。他以前就是那个没学过数术的娃子,从未接触过这个行当,所以落在你我眼中,他连一加一都不会,当真笨的可以。可是在教会他这道题之后,他自己就会做去解下一题了,殊为难得,他不笨,只是对要做之事感觉陌生、不知该如何下手罢了。”

    平时宋阳不是个喜欢罗嗦的人,但他从不怕罗嗦,只要能把事情讲清楚就好,此刻好歹算是把自己的道理讲完,转头一看瓷娃娃,却意外发现她的眼圈红了,目中一片水色,泪水盈盈欲落。

    宋阳心里微微一紧,放轻了声音:“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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