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唐军没有追击之意,众人还是在离开肃州很远之后,才点燃火把照明。吴生望着火把下张张仓惶不安的面孔,眼神如荒野一般旷寂。离开部落时,队伍里尚有一些灵州俘虏,而此时却基本不见了踪影。吴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但他曾亲眼所见,很多人都成了唐军精骑的刀下亡魂。

    战乱年代,家国不及阵营重要,同阵营人才是自己人,敌对阵营的人,没有资格谈论自己的家国。

    此时此刻,吴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家国抛弃了,就如药罗葛狄银抛弃肃州城外的溃卒一样,因为他已经站到了唐军的对立阵营,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

    一夜逃亡,天亮后队伍也没有停下来歇息,既然决定离开肃州,当然要离得更远些才好。直到午后,疲惫不安的队伍才停住了脚步。

    食物和水成了问题,人不吃马却不能不吃,好在这支数百人的队伍,还有一批人甲兵齐全,没有在先前的溃逃中完全丢了吃饭的家伙,这就成了队伍的依仗。

    这等时候,“吃饭的家伙”为什么叫吃饭的家伙,其含义完全体现了出来,拥有甲兵的人,被聚集起来,冲向临近的村落。败军溃卒之害,尤胜马匪山贼,这些双目通红、朝不保夕的人,受饥饿疲惫之祸,历同伴首领抛弃之痛,怨恨之下,心中早已没有道德。

    吴生目睹了这群溃卒冲进村落,杀人掠食的全过程。

    然后他就混在队伍中,在满地村民尸体、鲜血,和残存者的哭嚎声中,和同行者一起冷漠的享用食物。

    ......

    吴生想要跑,想要脱离队伍。

    先前被败军裹挟,被唐军追杀,脱离不得也无法脱离,眼下却不同。找个机会脱离这支残军,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拖到战后再出来,那时候地方秩序稳固了,也不会再有杀身之祸,找到唐军说明身份,未必没有重回灵州的可能——或者去瓜洲找归义军。

    当吴生有这个念头后,他看同行者的目光开始不一样。于是他很快发现,某些人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不一样的目光来自部落,是他相熟的那些回鹘战士。从对方的闪躲的目光中,吴生敏锐捕捉到了戒备的意味,这让他脊背一凉。

    是日夜,吴生闭目到半夜,也未能入眠。

    而后他察觉到老酋长和几名部落战士离开宿营地,朝外面的小林子走去,吴生等了片刻,潜行跟了过去,最后躲在一处草丛旁的石头后,静听对方的谈话。

    幸好他脑子灵活,回鹘话已经颇有造诣,能勉强听懂对方的谈话。

    “这两日吴郎可有甚么异常?”老酋长的声音。

    “正常得很,就是心情有些低落。”一名回鹘战士回答。

    “心情低落没甚么,看紧他,若有异样,要及时来报。”老酋长的声音很是凝重。

    回鹘战士应了声是,而后不解的问:“为何要如此紧盯着吴郎?”

    “吴郎是唐人,若是有甚么鬼心思,比如说鼓动众人向唐军投降,可是麻烦得很,不能不防。”另一个回鹘战士说道,“眼下就要进入瓜洲地界了,那里可是大唐的归义军所在地。”

    老酋长道:“不仅如此。”叹了口气,继续道:“让你们看着吴郎,也是怕他跑了。吴郎颇有才学,在部落时大伙儿都见识过了,此番你我远去西州,若想谋得立足之地,得到不错的对待,还得靠吴郎。若是能让吴郎得到那边的赏识,被重用,你我的处境自然会好很多。”

    一阵沉默。

    “进入瓜洲地界后,绕道北面草原,避免与归义军接触,而后往西直奔金山,如此,纵使吴郎有心跟归义军碰头,也没有机会。只要到了西州,你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有这数百人在,部落大可重建。”老酋长继续道。

    “若他真有了要跑的心思,那该如何?”先前的回鹘战士问。

    老酋长沉默了一阵,“最好能够说服他,劝他打消这个心思......若他真有不轨心思,或是执意如此,那就打断他的腿......大不了杀了便是,部落予其恩惠,他若不思报答,也不得让他好过!”

    临了,战士疑惑的问起另外一件事,“我们为何不绕道回部落去?如果唐军果真攻占了甘、肃之地,我们做大唐的治下之民,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吧?”

    “混账!”老酋长大怒,“唐人与我有杀子之仇,我岂能做唐人的狗?”

    静了片刻后,老酋长森然道:“我可以用唐人奴隶,甚至让把女儿嫁给吴郎,让他死心塌地为我所用,但那是我对唐人的施舍,而不是接受唐人的施舍!唐人到底是唐人,岂会真心待我回鹘族人?”

    草石后的吴生听到这里,见对方要停止谈话了,连忙率先潜行回去。

    恢复了先前的睡姿没多久,老酋长等人就回来了,那两个回鹘战士,就一左一右睡在吴生侧旁。

    吴生一夜未眠,也没甚么动作,唯独手没离开过那柄黑乎乎的匕首。

    翌日佛晓,众人陆续醒来,吴生装作给老酋长请安,与他面对面靠近了说话。

    老酋长笑呵呵的勉力吴生要打起精神,还说去西州的路他年轻时就走过,那条道只有他一人知晓,隐蔽安全得很,此番定能如期抵达西州,而且那边还有他的朋友,到时候再给吴生讨个美人,许诺让他住大帐篷,言语亲切犹如一家人,还透露出要收吴生为义子的意思。

    “酋长如此抬爱,吴生感激涕零。”吴生大受感动,连忙下拜作揖,俨然受宠若惊要跪谢的模样,引得老酋长老怀大慰,笑出了声,弯腰来扶。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出乎所有人意料,作揖下拜的吴生,忽然顺势从衣袖中抽出那柄黑乎乎的丑陋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猝不及防的狠狠刺进了老酋长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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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十二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7)

    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发现异常时,吴生面上的感激之色还未褪去,而老酋长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匕首艰难穿透皮甲,刺进老酋长干瘪的胸口,彼处血肉萎缩,远不及吴生以往杀伤的任何一名敌人血肉充实,匕首并不锋利,它本身不过是那个愚笨少女用来寻求安全感的寄托,而不是真正的对敌利器,在吴生的手中它钻进老酋长的心脏,却卡在了胸骨之中,一手抱着老酋长的脖子,一手将匕首狠狠往里送的时候,吴生甚至听到了匕首与骨头尖利的摩擦声,老酋长凸出的双目瞪着他,不可置信的意味像是杯中满溢的水,刹那间又被仇恨与愤怒所替代,好似饿狼野鬼一般骇人。

    吴生迎着这双眼睛与目光,全无半分退缩之意,事实上,他眸子里的狠戾与狂暴之色,论可怕程度并不比老酋长逊色多少,身为军中锐士,昔曾浴血疆场,与同袍手足死战敌寇,刀下亡魂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自打被俘,被迫入甘州回鹘,数十日来他已不曾杀人,然而此时亲手将匕首送进老酋长胸口,感受到利器入肉的滞涩与畅快,鼻中嗅到飘散升起的血腥味,吴生全身的毛孔依旧不可抑制的张开,就像是行将渴死之人终饮甘泉,数十日以来胸间堆积的郁垒,心上密布的愁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一如雨过天晴,霎时间艳阳万里。

    呼吸之间,吴生握着匕首的手连连扭动,将老酋长的心脏毫不留情搅碎,对方嘴中不受控制的涌出大股鲜血,眼中的仇恨与愤怒也在瞬间化为惊恐绝望,他依然瞪着吴生,至死都不肯挪开目光,那是人之将死的仇恨,也是化为厉鬼的纠缠,原本不容直视,但吴生却丝毫不避,迎着这道足够让人心悸到夜半惊醒的目光,他的心头甚至有无限畅快,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尽数理解的畅快。

    “尔......尔敢?!”老酋长临死的控诉饱含怒火,落在吴生眼中却已全无威慑力,他双手死死抓紧吴生的双臂与肩膀,惟其如此才不至于立即倒下。

    “有何不敢?”吴生直视这名回鹘老酋长,目光坚硬如铁,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更是字字千钧,“我乃唐人,顶天立地的唐人,纵然沙场被俘,又岂能甘为尔之走狗?!”

    这句话不过就是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却似用尽了他生平所有力气,分外厚重,这话的确只有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顿时让他眼前黑暗尽散光明尽显。

    做唐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唐人。

    不是因为是唐人,所以理所当然做唐人,不是因为未涉世事,心中有无限单纯美好之幻想,所以愿意做唐人。

    绝不是这样的唐人。

    而是历经一个普通唐人的辛酸苦痛,阅遍一个普通唐人的悲苦无奈,还愿意做唐人。

    是眼见同样被俘的唐人在异族被消磨心志,为了眼前安逸生活而自愿成为异族附庸之后,依然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被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刀兵相向后,还要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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