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彦超是作为陷阵士冲上战场的,只不过当他挥刀杀入敌阵时,贼军已经开始败退,同袍们正大举攻入城中,他和他率领的武信军部曲也没了陷阵士的作用。
之后接到军令,大帅将成都城划分为数个片区,武信军奉命清扫南城一个区域的顽敌。
隐藏在街巷民房中的贼军多如牛毛,杀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一些贼军在烧杀抢掠之后早已红了眼,失了理智,见到王师将士都忘了投降,只知道如同野兽一般扑上来撕咬,在这种情况下,武信军几乎奋战了一整夜,每当史彦超杀完一批贼人,以为再无战事的时候,号声却又再度响起。
史彦超甚至有些不能理解,为何在王师宣布了降者不杀的军令后,还有那么多贼军上来与他们拼命。史彦超只知道,成都城已经彻底乱了。
他却不知道,那些贼军数年前也是王师,也是伐蜀的一方。
只不过,当时郭崇韬含冤被杀,这些将士心头的不忿被孟知祥、李仁罕等人煽动了数年,心头埋下的仇恨朝廷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他们也早就将自身彻底摆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从心底认为朝廷昏聩不公。
所以他们与王师鏖战而鲜有投降的,在成都被攻破之后,他们宁愿成为孟知祥那场破灭幻梦的陪葬者。
当他们心中认定的信仰与捍卫的梦想破灭之后,他们宁愿放逐自己的兽性,在发泄过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苟延残喘。
当前方出现的甲士不是贼军而是同袍的时候,史彦超知道战事终于结束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正是天将佛晓而未拂晓的时候。
伤口传来的灼烧感痛彻心扉,史彦超将盾牌、横刀丢在脚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处理自己的伤痕。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幸存的沙场。
脑袋靠在坊墙上休息的时候,疲惫至极的史彦超没来由的笑出了声。
这场战争终于胜利了,来日返回遂州之后,以他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已有足够的能力将母亲与妹妹接过来。
她们再也不用在山里吃苦受累了,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些,他们就能享受到荣华富贵......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得给他攒一份厚实嫁妆,日后好让他风风光光的嫁个好人家......母亲的身子弱,一到秋冬时节就犯病,浑身酸痛,日后也该是找个好大夫好生瞧瞧了,最好是能根治......
眼皮打架的史彦超解下自己的兜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与汗水,带着满身伤痕靠着冰冷的墙面沉沉睡去。他或许梦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人,嘴角始终含着温暖的笑意。
当史彦超被同伴摇醒的时候,时辰已近正午,疲乏的身子动一下都让人浑身不适,但史彦超却几乎是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兜鍪迅速戴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他看到了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的大帅。
他身旁的所有同袍都如他一样,自发在街道两旁昂首肃立,自觉不自觉的将身躯挺立得如同一杆标枪。
李从璟是骑马带着一众护卫经过这里的,他并非来此慰问武信军,故而也没有停步下马的意思,在甲士们的注目礼中策马而过。
从李从璟出现开始,史彦超就目不斜视——他当然不能直视李从璟,无论是出于礼数还是出于对李从璟的敬畏,他都不能这样做。直到李从璟从他身前经过,他的目光才随着对方的高头大马移动,久久注视那个伟岸的背影。
是这位大唐秦王,让有了演武院这样一个去处,是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遂州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打开了战局,让他没有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战死沙场,是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有白发的不世之才,让他在王师所向披靡的大势中立下无数军功。
史彦超深知,他的一切几乎都来自对方的赐予,所以他对这位大帅敬若神明。
就如同数年前那些王师将士敬畏郭崇韬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李从璟一行驰过街道,史彦超等人撤了迎送的阵势,他收拾好自己的盾牌、横刀,准备去寻夏鲁奇,正在这时,驰过的骑队有一骑突然折返回来,来到史彦超面前,骑兵在马背上望了他一眼,吩咐道:“大帅召见,随我来!”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会召见他,心头一阵激动,连忙牵了马紧跟那名骑兵。
“这史彦超什么来头,大帅怎会特意召见他?”史彦超走后,武信军甲士议论纷纷。
“人家可不需要来头,仅是立下的战功,就足够受到大帅注意了!”一名身份颇高的老卒瞟了身旁的同袍一眼,“你们别眼红,若你们也能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大帅一样会召见,这早已是惯例。”
史彦超方才准备去寻的夏鲁奇,不知何时已经跟在李从璟身后,史彦超跟上前去,用目光询问夏鲁奇李从璟见他的原因,没想到夏鲁奇却瞪了他一眼。
李从璟此行的目的地是城墙,他是来检视城防损坏情况的,下马走上甬道的时候,他叫了史彦超到跟前来。
“天成二年在演武院山门见你的时候,你尚只是一个鲁莽的乡野小子,正与石重贵、符彦琳斗殴,如今不过过了两年,你却已成了大唐的一员骁将,扬名军中了。”李从璟脸上带着微笑,在前面拾级走上城墙,史彦超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得了夸赞,脸色微微涨红。
“多谢大帅赞赏,卑职愧不敢当。”史彦超虽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木讷小子,却也还是不善言辞,只能红着脸抱拳这般回应,此时他这番拘谨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战阵中纵横捭阖的雄姿。
“蜀中战事已毕,你不用回遂州了,跟本帅回洛阳,如何?”城墙上战场经过初步打扫,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但战争残痕依旧清清楚楚,李从璟四处查看一番,忽然停下脚步来看着史彦超说道。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找他来竟是这个原因,骤然的惊喜让他手足无措,不由得向夏鲁奇看去。
夏鲁奇黑着一张脸对李从璟道:“武信军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骁勇的,末将手都还没捂热乎,大帅这就要抢了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李从璟哈哈大笑,“老将军,史彦超是个好苗子,不是一城一地能够容得下的,老将军何不看开些?”
他这话不错,周世宗柴荣时,史彦超是其依仗的第一勇将,破军拔城信手拈来,在赵匡胤还没有展露锋芒的时候,史彦超几乎就是后周第一将——可惜的是死得早了些。
“大帅这话末将不服,武信军虽然庙小,但此番回去末将已准备升史彦超为马军都指挥使,为大唐带出一支精兵来,这可够他折腾几年了。”夏鲁奇一副不肯退让的姿态。
李从璟有些无奈的摇头,失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别以为本帅不知你什么心思,你这是担心史彦超去了禁军得不到重用?放心吧,既然老将军连一镇都指挥使的官职都拿出来吓唬本帅了,本帅不会亏待他的!”
夏鲁奇生闷气一般哼了一声,见史彦超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恼火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还不谢大帅?”
“谢大帅!”史彦超连忙抱拳行礼,又对夏鲁奇道:“谢将军!”
夏鲁奇抬头看天,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表情。
“两川变天了,老将军。”李从璟手抚上墙垛上的刀痕,叹了一声,“四年前,两川就该成为大唐的粮库钱库的,却不料出了孟知祥、李绍斌这等乱臣贼子,徒惹动乱,劳民伤财。老将军,如今朝廷底定两川,你说,大唐复兴盛世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夏鲁奇收拾起生闷气的神色,由衷道:“有陛下这等千古明君和大帅这样的一代贤王,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现?大帅一片拳拳之心,只求勿要忧心过甚了。”
李从璟笑了笑,“老将军谬赞了。只不过本帅每每念起高祖太宗功业,再放眼当下的九州,就不能不心思切切。王朝兴盛离不开人才,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珠玉在前,我辈又怎能不竭力为国举贤?史彦超能走多远得看他自己,老将军正当盛年,也当为帝国再立功勋,以为后人榜样。”
“国家但有驱使,末将何惜老残之躯?”夏鲁奇俯首再拜,老眼湿热。
李从璟转过身来,认真行了一礼,“辛苦老将军了。”
或许很多年后,还有人会记得,这个标志着一段明君贤臣佳话伊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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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十四 一朝功成万民颂 十年奔波何时休
成都未破之时,西川诸州县就差不多都投靠了朝廷,如今成都成为王师囊中之物,便是还有些地方贼心不死,亦或想要浑水摸鱼的,也都不成大患,清扫干净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两川军事大局已定,往后着重要处理的就是民政,州县官吏的置换与保留,农业生产的恢复与扶助,事情仍然很多。这里面的重中之重,又是将天成新政的种种举措施行于蜀中,让天府之国真正成为帝国廓清宇内的后勤仓库。李从璟大略防,吩咐下一些指示之后,留下夏鲁奇和史彦超各归本位,就带着一众近卫回帅府。相比之昨夜打翻地狱的喧嚣,今日城中平静了许多,街面上一队队巡逻甲士迈着胜利者的脚步四处巡视,满意的检查自己新得的战果,遇到獐头鼠目之辈,都是先上去一顿呵斥再问其他。没有人去敲响百姓的门,也没有人去理会人畜无害的平民,若是有好奇的孩童盯着他们些铁骨铮铮的甲士还会还以微笑——虽然那可能会吓哭一些孩子。更多的甲士在有序处理战争残骸,搬移尸体,抬送伤员,扑灭大火,清理街道,断肢残骸被捡好装到车上运走,血水顺着沟渠流进排水道,今日的成都血腥味仍旧浓重,像是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在成都上空,好在所有人都知道血腥味很快就会淡化消散,而不会加重。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虽然偶尔还有藏匿的贼军被发现,引起一些小小打斗,但总体氛围还是很平和,作奸犯科与携私报复等事都得到了抑制,短短大半日的时间,王师让成都认识到了他们的强大与纪律。巡查城中的李从璟很满意王师恢复秩序的结果,大军刚入蜀时,攻城拔寨之后安定地方的事情做得不算好,常常需要几日时间才能让一座城池再度安宁下来,这三月时间大军克城无数,禁军愈发熟练的不仅是协同攻城,还有战后恢复秩序的工作。任何事做得多了就会熟练也会习惯,无论是战后大抢三日还是迅速安定城池,王师就是王师,李从璟对禁军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是他治军思想和平生志向的一部分。回到帅府的时候,李从璟府大门外围满了人,堵塞街道形同闹市,人的装扮非富即贵,应该是城中的大户与富商无疑。李从璟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这些人,不得已从角门进了府邸,第五姑娘跑来报告说:“城中官吏到了七七八八,估摸着没有逃命的都来了,现都聚集在中庭等候处置,府门外的是城中大户与富商,基本都携带了大量拜礼......”李从璟摘下兜鍪,顺手递给孟松柏,“我都。他们来作甚?”第五姑娘道:“当然是来表忠心了,都眼巴巴想见大帅一面呢!你是没听见,这些人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几个时辰了嘴里也没见消停,也亏得他们都不用喝水的。”对民众的赞扬,李从璟表示很受用,“他们都怎么夸我的?”“无非是说大帅英明神武,反手间就将孟贼逐出城外,解了黎民倒悬之苦,又说短短半日城中便安定下来,街巷秩序井然,果然是王师风范,还有......”第五姑娘板着指头开始数。“停,停。”李从璟打住了第五姑娘兴致勃勃的话头,揶揄的望着她,“你不会把这些人奉承我的话都记住了吧......”见第五姑娘一脸肯定的样子,李从璟无语道:“你比他们更有闲心。”第五姑娘理所当然道:“大帅三月而定两川,且不说一路征战多辛苦,早年的各项谋划也是殚尽竭虑,如今大功告成,让人家夸夸自己的威风有什么不行,照我说该刻石记功才是......”李从璟失笑道:“要不要学学霍去病封狼居胥,祭拜天地?”第五姑娘连连点头,就差把“好啊好啊”说出口了。李从璟伸手刮了一下这个呆萌小丫头的小鼻尖,向府中走去,“让府门外的大户富商回去,拜礼一律不收,请冯公出面宣布一下朝廷政策即可;成都官吏交给莫离去接待,让他挑出几个领头的来见我就行。”让冯道给大户富商表态,是宣示朝廷恩德,安抚收拢民心,这种类似于政-治作秀的事冯道轻车熟路,与之相比,莫离接见的官吏才是眼下紧要的对象。李从璟占据了西川节使府,他的随从机构自然也搬了进来,进到议事堂的时候,王朴首先上前来禀告,“给朝廷的报捷文书已经拟好,大帅是否现在检李从璟坐到案桌后,点头示意王朴将文书拿来。除却正式的报捷文书外,李从璟还要亲自手书一封书信递给李嗣源,算是父子间的对话。两者一公一私,都不可少了。给朝廷报捷是战后头等大事,这件事做完之后,李从璟召集了众将官吏举行会议,不同于之前的军议,这次开会却是要统筹布置接下来的两川军政要务。随着成都到手,西川底定,王师的身份便由征战之师变成了驻守之师——至少短期内如此,各地军政事务都要相应转换,大军的物资供应不必再从后方转运,而要就地供给,随行文官们要接手地方事务,将战时秩序恢复到正常秩序,其中涉及一系列官吏任命驻军分派重组地方防务的事,可谓千头万绪。不同于郭崇韬伐蜀,彼时大军进展神速,远超朝廷预料,故而蜀国已降了,而朝廷用来出任西川节度使的人还在原有岗位上,这回王师进军两川,配套的官吏都随行在侧,战后如何接收地方权柄,事先也都有过大致纲领,所以当下分派起来并不难。这就是早作筹谋的好处了。各项事务若是进展顺利,两川各地今年还能过个好年。李从璟冯道至此有了明确分工,前者主军事,后者主民政,各自都带有一帮班底,做起事也就事半功倍——当然,分工不分家,两个班子还得紧密合作,别的姑且不言,李从璟仍旧是统领两川事务的那个人。饶是战后各项事务的安排,在离开洛阳前就有过谋划,今日这场会议还是持续到了半夜,李从璟给与会诸人提供了一顿便饭之后,大伙也就各自散了。“大帅可知今儿是什么时节?”眼已过,还留在堂中的莫离忽然问李从璟。“什么时节?”李从璟很快反应过来,“冬至?”“的确是冬至。”莫离颔首,眼神悠远,“白露战事起,冬至两川定,伐蜀之役历经了三月半。”“如此说来,我比郭崇韬要慢了一个月。”李从璟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境遇不同,强相比较并无意义。”莫离摇头,其实真论起来这场战争并不止进行了三个半月,毕竟白露之日静难军已经抵达了剑门关。“大帅还记得当日驰援渤海鏖战契丹兵进西楼,最终将契丹国势打落的战事,用了多久吗?”莫离又问。“最后一战半载有余。”回想起当年以一地战一国的壮举,李从璟有些感概,时间过得太快了,往年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早已换了战场,“不过要真论起来,同光二年你我就已开始了针对契丹的战争。”“闻听吴国有意伐楚,依照这个势头,或许他日进军江南,进展能更快些?”莫离笑道。这只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摇摇头一笑置之,比起耶律阿保机高季兴孟知祥等人,徐知诰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吴国也是他最强劲的对手,攻伐江南不是那么容易的。两人闲谈半响,莫离将话题转回到西川之事上来,问李从璟:“两川主要州县的官吏,朝廷大体都有了主张,唯独两川节度使的人选之前并未定下来,不知将由何人出任此职?”“不比同光年间,如今两川节度使地位微妙,不再是一块香馍馍,不仅朝廷对此感到为难,恐怕也没人真愿出镇两川。朝廷削藩,明眼人都白,但朝廷也不能骤然抹去这个官职,我离开洛阳的时候此事尚未有定论,也不知如今父亲拿定了主意没有。”李从璟耸了耸肩,表示不能为莫离解答这个疑惑。莫离也不打算深思,这本也不是他该深思的问题,“比起两川节度使的难以确定,离倒是更想知道大军何时班师,也不知今年还能否赶得上回洛阳过年。”“禁军不会驻守两川,藩镇军更不会,不将两川地方守备军重组起来,恐怕你我难以脱身。再者,有了孟知祥的前车之鉴,此番必要加强了对两川的控制,我才能回去交差。”说起这茬,李从璟对年内能回洛阳不抱任何期望。两人言谈至此,莫离正打算告辞的时候,去追杀孟知祥的郭威回来了。“先前玄武城一役后,郭威在汉州追击孟知祥没有成功,一直颇为恼恨,也不知他这回得手了没有。”本书来自 /book/html/16/16949/i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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