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驼带粮草的本都是老战马,即使在两军阵前也不会惊慌,林中小径走起来当然稳稳当当。赵伯言并不乘骑,而是陪着老马一块走。他手执马缰,自说自话道:真是委屈你们了,千里良驹不能驰骋沙场,而来走这种阴暗的小路,即使走得再稳当心里也会不舒服吧。

    他摇头苦笑,不知这话是对马匹说,还是自己内心的写照。

    赵伯言走了两个多已近日落,本来林中阳光就不充裕,这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环顾了一圈,此地挨着一条小涧,水草也算充足,便就地休整。这些老战马根本不需拴,他轻轻喊了声“吁~”,老马便齐齐停住,就地饮水嚼点草料。领头的黄骠马驮着一个不大的背囊。赵伯言从中取出一个马梳子,润了润水梳理起战马的皮毛。黄骠马耳朵高高竖起,抖了抖肩背,似乎心情很好。赵伯言摸了摸马的脖子,仔细地观察起它,黄骠马身高腿长,筋肉紧致却不凸显线条形状,一看便是优良的战马。骑士远征,至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一匹走马,一匹战马。驮马运送物资,要的是耐力,往往矮小肥壮;战马平时并不舍得乘骑,仅仅战时冲锋时才用,所以上好的战马都如黄骠马一样精壮高大;而走马则处两者之间。

    这匹老迈的黄骠马似乎很久都没受过这么周全的照顾了,温柔地蹭了蹭赵伯言的手。忽然一道银色光团从两树间的缝隙中蹿了出来,老马纷纷扬起脑袋冲着它的方向踏蹄嘶鸣。

    赵伯言也随着众马的方向去瞧,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光团就是银袅。它无鞍无鞯,皮毛在漆黑的夜里泛着银色的光芒,实在很好辨认。银袅冲着老马群里也吼了几声,顿时马群就安静了下来。银袅悠闲地溜达到赵伯言的面前,黄骠马立刻怯怯地后退,避到几丈开外。银袅甚至较黄骠马都高出三四尺,斜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冲着赵伯言打了两个响鼻。

    赵伯言哪里不知道这是银袅要自己替它搓背。这畜生往常在军中享受惯了,马踏雪又是宠它宠得不行,饮食起居全都亲自照顾,待遇简直比的上/将军。马踏雪常说,你我只是一城一地的将军校尉,银袅却是天下的马王,以将军之礼待它已经是委屈了。所以银袅在军中从来横行霸道,逮着谁都当孙子使唤。照理说,一匹畜生而已,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装作不通它的意思不就行了吗?可偏偏银袅极通人意,不仅能懂人言,而且它所释放的情绪甚至思想人轻易就能读懂,所以被它缠上,是避也避不掉,惹又惹不起。早些年,马庆还是个熊孩子的时候,他俩合称“军中二鬼”,简直是人见人怕。可如今马庆毕竟也十九了,马阔和军中一干大佬也不再当他是小孩子而宠着他,为祸的就只剩下一个越老越傲慢的银袅。

    此处它随军出城,只能吃些驮来的干草死水。没待满一天,银袅就偷偷溜了出来,自己寻一些山珍溪水果腹。马庆倒也想把它留在本阵之中,可拴又不敢拴,围也围不住,只能任由它走。也不知怎地,它竟蹿到了赵伯言处。

    赵伯言乃是游骑出身,对良马有着本能似的宠溺,更何况是这样一匹天上有地上无的马王。他挑干净了马梳子间的异物,这才慢慢梳理起银袅的毛发。漆黑的铁梳子在银袅的背上游走,每过一处,纤长细密的毛发就柔顺地拉直,随之离去再略微的蜷缩。赵伯言看得不禁有些失神,不由想起军中的一段流言。

    马经有言:騕(同“要”)褭(同“袅”),马名也,日行万里。可也有相马的高人注释这段话时补充道:血异也。暗示这两马中之王乃是异种,似马而非马。

    银袅承了“袅”之名,军中也由这段注释而言说银袅非马,而是妖兽的一支。实际上,银袅的确不同于常识中的马匹,身材异乎寻常的高大,皮毛泛浅色的银光,甚至能通人语,最最重要的是,军中士卒几乎都遭过它的殃。当然,军中掌权的大半都是和赵伯言一样的马痴,怎么会把这种流言当真,反而认为这些流言乃是银袅出众的凭证。

    赵伯言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真以将军之礼待你是委屈你了。

    银袅闻言转头瞥了一眼赵伯言就再不作理会,显然它是听惯了褒奖也就不怎么把这话当回事。享受了一会儿,银袅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又溜达到别处去。赵伯言有军令在身,只能目送银袅离开。

    行出一两里后,银袅一直搭拢着的耳朵忽然高高竖起,仿佛在前方的草丛中听到了什么声响。它好奇地往里一钻,一团奇怪的影子慢慢在它面前汇聚,拼凑出一个人形。银袅看了片刻,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来头,四蹄一夹/紧,立刻从草丛之中蹦了出来,扭头没命似的逃走。

    那团人形的黑影中,一双黄中泛绿的眼睛猛然睁开,射出两道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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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真假赵伯言

    银袅走后,赵伯言兴致索然,倚着大树便要睡下了。可林中的土壤实在潮湿,又有各种恼人的蚊虫叮咬,席地而坐实在是难以忍受。他左右一看,一个翻身坐在了高高的枝干之上。他伸展了一下双臂,找个舒服的位置便躺下了。星光被层层叠叠地林叶几乎挡住,他在这么高的地方才勉强看到了一两个透光的角落。

    林下每匹老马的脖子上都系了一个铃铛,本来不必要这么麻烦,可赵伯言就是舍不得把它们拴起来。马儿并不用像人一样睡那么久,一两个时辰睡眠便足够了,但也不乱闯,就只在赵伯言的周围走动,铃铛声稀稀疏疏,轻轻柔柔,像是极美的乐曲。

    远处受了惊吓的银袅却和这一处祥和的氛围大不相同。它化作一团银色的光球,在繁杂的树木之间快速的穿梭,忽左忽右蹄下一刻都没有耽搁。银袅的确不枉马王之名,即使在这陌生的林子间,有诸多的阻挡仍旧可以行动无碍。只是往日里那种骄傲、游刃有余地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莫大的恐惧感。

    银袅迫近,马群渐渐起了一点骚动。但毕竟银袅的德行,这些在军营中混了一生的老战马已经见怪不怪,并不会失控。树上的赵伯言打了一个哈欠,侧着脑袋往下看。银袅一阵电光般在眼前一闪而过,赵伯言还是一副“马腿子”模样,留着口水想着自己何时要是能有这么一匹神驹乘骑才是不枉此生啊。但银袅天下无双,即使这次能杀了李武雄立下功劳,但指望马阔能把它赏给自己还是无望,若银袅诞下子嗣,分得一匹小马驹还是有点可能的。可银袅在营中待了七年,肚子从来没有过动静。想来也是,它凶悍成这个样子,寻常公马哪里敢来求欢。

    赵伯言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不复再想。其实成日搅和在动荡的青江政坛之中,他也颇有些疲惫,这么被放逐出来也算是一桩幸事,至少晚上可以睡得安稳点。风轻轻地拂动在自己的面庞,有虫鸣水声在耳旁,还有偶尔牵动的铃铛声,虽说躺的是硬邦邦的树干,赵伯言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可睡梦之中,他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可怎么也发现不了。随着无形的威压感,他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突然,林中铃铛声音乱作一团。

    赵伯言倒抽一口冷气,陡然起身,失声喊道:不对!他惊恐地睁开眼,距他不足一丈处赫然有一团人形的黑影,像是没有重量一样坐在枝杈的末端。赵伯言双手双脚同时一撑,从枝干上猛地往后倒弹,像蜘蛛一样紧紧贴住树干,凝神锁定黑影。可就在他行动的一瞬间,黑影亦是倏忽不见。本来它融在浓浓地夜色中就不易察觉,赵伯言如今更加找不到踪迹。

    四周的惊马越逃越远,铃铛声逐渐细不可闻,虫鸣鸟叫也在一瞬间全都偃了气息,周遭静地让人心慌。

    忽然赵伯言清晰地听到了一句:你醒的真快。身边根本没人,可这话似乎就是有人贴着耳朵讲出来一般。

    “不,声音在识海中。”

    赵伯言又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他警觉地四周张望,仍旧找不到“一丝影子”,唯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直响,宛如死神的叩门声。军中戾气最重,鬼神之说连士卒都没人当真,更何况是一军校尉。可赵伯言就算再不信鬼神之说,此情此景他被惊得满头冷汗,不时浸润到眼睛里。他的双手下意识的在脸上胡乱一拂,摸到脖颈处手心忽然感到一阵粘稠。

    再下一刻,眼前的世界颠来倒去,他分明远远的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仍旧贴在树木之上,而他已经坠落在地。

    咚的一声,一颗人头砸落树下,咕噜噜滚了两丈多远。

    赵伯言已经身首异处!

    黑影轻盈地从树上跳落,在人头前蹲了下来。碧绿的火焰从它的指间猛地激荡而出,一把摁在了赵伯言的人头之上,瞬间把它烧得一干二净。火光中,影子本来如漆黑土壤的面孔上慢慢凝聚出眼耳口鼻,竟然是赵伯言的模样。

    “赵伯言”剥下死尸的衣裳,两手轻轻擦拭去上面还温热的血迹。更确切地说,血液只要沾到它的双手,就像遇到漩涡的小舟一样立刻被吸了进去。赵伯言摸了摸自己新鲜的脸,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逐渐地万物恢复了声响,像一朵鬼火一样的怪鸟从虚空的裂缝中钻了出来,轻巧地落在赵伯言的肩上,不停地发出乌鸦般的悲鸣。赵伯言像是梦呓一般说了声:莫要吵闹,休整待敌。怪鸟闻言略一振翅,停在了高高的枝头上,一瞬间它身上蓝中带绿的鬼火就藏到了羽毛之中,变得跟寻常乌鸦并无二致,隐入黑夜之中。

    赵伯言随之沉沉睡去。

    第二日,赵伯言醒来之时,眼前正站着两个面色尴尬的青江士兵。他俩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总算见到赵伯言睁开了眼,却还是迟疑着不敢说话。

    倒是赵伯言先开了口,问道:汝等何人?

    略年长一点的士兵上前一步,答道:在下马得胜,这是舍弟马得理,我俩乃是马小将军的亲卫。昨夜本阵之中,闯进了赵校尉所辖的马匹,马小将军害怕校尉有什么闪失便遣我俩来查探。方才校尉在酣睡不醒,在下不敢打扰,便在一旁守候。

    赵伯言说道:如此,随吾面见李氏武雄。

    马得胜哥俩对视一眼,略显窘迫地说:这个这个,昨夜惊马一事,李将军还在气头上,正要拿将军你治罪呢。马小将军的意思呢,额这个,是希望校尉您暂避一下风头。

    两兄弟说得含蓄,心里却颇看不上赵伯言失职的举措。本来赵伯言作为一军祭酒,是马家最能倚重的人物。昨夜惊马闯营,马庆一直担心是因为赵伯言遭了难,这才走了马;于是连夜派了亲卫前来查探。可马得胜兄弟俩见到赵伯言毫发无伤地躺在树底下睡觉,可不就坐实了他玩忽职守的罪状。见赵伯言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兄弟俩还真以为赵伯言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提醒道:赵校尉,此去大营,李将军想必是要治你失职之罪,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赵伯言摸了摸胡茬说道:无妨,吾欲面见李氏武雄。

    马得胜两兄弟面面相觑,显得极为无语,心道这赵校尉中邪了吗,怎么听不懂人话,哪有人对送死这么执着的呀!两兄弟又唠叨了几句,可从始至终,赵伯言便如一根钢柱一样,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马得胜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便收了声。

    见两人始终没有动作,赵伯言显得极为不耐烦,伸手一探正抓在马得理的肩膀上,铁勾一样牢牢钳死,命令道:速速带路。马得理吃痛难忍两手一起去扯,却怎么也掰不开。作哥哥的马得胜护弟心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不料赵伯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指间带出一阵强风。马得胜脚下不稳,被摔的七荤八素。赵伯言冷冷开口:知会马庆,吾亦有事寻他,如若不然,此子将命丧于此。

    马得胜哪里想的到赵伯言会向他们动手,遭逢突变后正凌乱着不知如何应变。行事时单凭一股子血气,一听赵伯言要杀弟弟,哪里顾什么缓手后手,起身之后就是一拳直奔赵伯言的面门。赵伯言皱了皱眉头,眼中全是不屑。他伸出手掌,往前一包轻松地抓住马得胜的拳头。马得胜的身形为之一滞,再近不了赵伯言一步,甚至连拳头都收不回来。

    忽然间他的耳后凭空钻出了一只怪鸟。怪鸟不过一个人头大小,身上裹着黄中带绿的火焰。它出现时本是无声无息,现身之后却心不在焉地先啼叫了一声,这才惊到了马得胜。他仓皇回头,瞳孔中倒映着的鸟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笃!

    怪鸟毫不费力地啄穿了马得胜的头骨,大口地吸吮起后者的脑脊液。马得胜像是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样瞬间干瘪下去,四肢绵软地一垂,像一件厚皮衣一样挂在赵伯言的手上。怪鸟吸了脑髓,羽毛间的蓝火又多了一缕。

    被制住的马得理亲眼看着哥哥惨死,恨到了极致,可他一分力气都提不起来,别说报仇,连自我了断的力气都没有。

    赵伯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马得理的仇恨,仍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腔调,说道:吾欲见李武雄、马庆,汝当引路。马得理怒到极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只手依旧徒劳去掰赵伯言。

    赵伯言又重复了一遍:吾欲见李武雄、马庆二人,汝当引路!马得理像没了神智一样,根本不管他,只顾去捶打赵伯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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