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点疑惑――以我年轻的身体尚且要用将近一天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师傅怎么能朝发夕至呢?

    难道师傅真的是传说中从不出手的高手?可是一个高手从不出手,又怎么能成为高手呢?

    而且我觉得一个高手不应该在一栋茅草屋前带着满头白发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们应当在很多人的围观之下身上插满利箭,脚下有几个或者几十个敌人的尸体,带着满脸的愤怒死去。

    就在我沉思的过程当中,夕阳终于跃下地平线,将大地让给黑暗。可其实这大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废墟、我、满地枯草。

    秋风变成刮骨刀的时候,我快要睡着了。我一点都不怕冷,也不怕疼。师傅说我有成为一个高手的先天条件。我不怕痛,也就不那么害怕被刀剑刺伤身体,所以我可以更专心地刺人。

    可是师傅还说,即便我不怕疼,有一种疼痛也还是我的弱点。我问师傅那是哪一种疼痛,师傅的脸上就又出现了那种悠然的神色,于是我便跑出去玩了。只是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师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那叫“心痛”。

    我听不懂。

    今天白天是艳阳天,秋高气爽,可是晚上就阴沉起来。天空没有月亮,偶有繁星隐现。我想起师傅给我讲的故事里出现过很多次的一个词:“月黑风高夜,杀人好时节”。

    于是我无法再安然入睡,就从破墙之后站了起来,像四处张望---然后让自己大吃一惊。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很多人,寂静无声地在夜里点燃了几堆小小的柴火,在风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们的面孔狰狞。这几十人无声地瑟缩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躲避秋风,小口地吃着用发霉的米面制成的面饼---就像师傅从前给我做的一样。

    我想,师傅以前大概的确是在这里买的东西吧!

    我有礼貌地一拱手,朗声道:“打搅诸位了,晚上好!”

    可是他们看了看我,什么都不说。

    远处极西的地头,忽然出现了些许光点,像是火把。

    那些原本沉默的人就骚动了起来,开始有轻声细语在他们之间流传---“啊呀,拆迁队终是又来了。”

    待到那些火把奔到近前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的相貌。他们衣着光鲜,面容慈悲,每个人的手里擎着一支火把和一柄方头大戟,看起来威风凛凛。

    领头的是一个少年人,我想他大致是和我一样的年纪。他看了看那些坐在火堆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人,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那些人不肯开口,只是看他。那少年又叹一口气说道:“艾可大人有令,方圆千里之内的房子都要清除掉,待他一统了武林要建立自己的宫殿,你们当以大局为重。”

    那群人还是不肯说话。那少年的脸上就浮现出一层悲悯之色,像是不忍地转过头去,对身侧的十几人挥了挥手,道:“那也就别再为难他们,都杀了吧。”

    这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奇道:“咦,你既然说不再为难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

    那少年注意到了站在矮墙之后的我,抬手阻住了正要抬戟的手下,同样对我奇道:“我要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房子又被我们拆掉,又无家可归了,杀了他们,他们就此解脱,自然是不再为难他们了。”

    我侧头想了想,觉得这少年的道理有些混账,就又道:“那么你们不赶他们不就行了?”

    少年更加惊奇,上下打量我一番道:“不赶他们走,我们岂不是不方便?艾可大人的宫殿如何建?”

    我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下午的时候我抢了一个人的银子。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再没了这些银子,定然活不下去。然而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又是他先抢我,于是我抢了他,扯平---这你可懂?”

    他煞有其事地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又道:“可这些人是很多人,并没有得罪你们,而艾可大人是一个人,还拆了他们的房子---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事情去伤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呢?”

    那少年以手支额,又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但那样一来我就不痛快了。”

    我叹气道:“如果现在我因为你站在我面前而觉得不痛快,杀了你,你可愿意?”

    那少年睁大眼睛讶异道:“那当然不好,我怎能死?!”

    于是我指了指那些人道:“那他们怎能死?”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我,半晌才喃喃道:“从未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很认真地说:“大概因为你没有一个师傅。”

    他连忙道:“艾可大人就是我师傅,可他也从未对我讲过这些。”

    我想了想,叹气道:“可能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侧那些一脸平和悲悯的人,点头赞同道:“大概的确是这样---他们都是被割了舌头的,整个文定门上下都是被割了舌头的。艾可大人说不喜欢听到让他不开心的话。”

    他又指了指那些瑟缩在墙角的人:“那么想必是他们也怕我们割舌头,也不敢与我说话了。唉……他们不说,这些道理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那些村民们听到那少年的话,才连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乞求不要驱赶他们。那少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我,耸了耸肩道:“好吧,就如你们所愿,我回去向艾可大人说。”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欢喜地说:“我喜欢你,你同我一起回城里吧。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附近方圆千里的村庄都被我们拆掉了。你来做我师傅。”

    我想,他和我一样大,我怎么能做他师傅。在我的印象里师傅应该是一个有着雪白的头发并且会抽烟的人。并且我觉得这个少年什么都不懂,和他在一起好麻烦。于是就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的师傅告诉我去江湖上闯一闯,可是这里都是草,没有江没有湖,我要去找江湖。”

    告别了那个少年人以后我睡意全无,就向那些瑟缩在废墟里的人买了些烧饼和书包裹在一起,继续走。反正我已经走了一个好几百里,也不在乎多走几个好几百里。那个少年告诉我方圆千里之内都已经被他们拆掉,那我就走出这个千里好了。反正我还年轻,距离像师傅那样老到可以在门外死去的时候还有还多个几十年。

    我迎着夜晚的秋风抛着手里的银角子走,一直走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然后出现霞光。眼前一望无际的黄色枯草原终于不见,远方开始出现许多枯树林。

    我远远地望了望那些枯树林,觉得里面一定会有像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强盗一样的人藏在里面,就选了一条好像还算宽敞的大路走。

    大路的尽头有一道挺长但是很矮的土墙,上开了个口子,一边插了一根枯树干。几个穿着土黄色粗布衣的人站在那里晃来晃去,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大声吆喝起来:“那少年!你可是要进城?快过来,过来!”

    我想了想,顺从地走了过去,抱拳施礼道:“你们好,里面有人吗?我想找一个地方睡觉。”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肮脏男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手里的银角子,道:“里面当然有睡觉的地方---你想一觉再不醒来都成!”

    然后他们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笑。

    我觉得这群人很奇怪,就不想搭理他们,向里面走。可是那个肮脏的大胡子男人一把拦住我,又斜着眼睛道:“要进城,先交进城费。”

    我奇道:“进城费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个很瘦却同样肮脏的人不耐烦道:“进城费就是你手里的银子,这城市我们摇钱帮的地盘,进来都要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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