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子,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看到那摘下的帷帽。吕光午怔了好一会儿,心中忍不住想起那时候在杭州寺中大战僧兵,而后被带到胡宗宪面前的情景。据说胡宗宪一直都把这支僧兵当成秘密武器,对于他的胡闹,最初一度怒容满面。可徐渭不过在旁边将当时情景栩栩如生描绘一番,胡宗宪便视他为上宾,而后许他来见不用通报,随时登堂入室。他率军解桐乡之围之后,胡宗宪召见他时,更是抱着时年不过三岁的幼女在膝头,指着他笑言了一句话。

    “小北,此天下真勇士也!”

    恍惚了片刻,见小北竟是趋前下拜,他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上上下下又端详一番,这才叹道:“倘使胡公在世,见你已经长大成人,还不知道怎样欣喜若狂!你的事情,你娘早就让人捎了信给我,胡公既有不肖之子,叶家于你又有抚育之恩,如果你是男子,当然不能混淆血脉,应该重振家门。可你既是女儿身,与其让那些混账兄长摆布,还不如入了叶家门。”

    说到这里,他便松开手。欣然笑道:“只不过,当年的你不是上房就是上树,从来就没消停过,现在应该不至于如此了吧?”

    汪孚林没想到吕光午感慨完之后,就立刻开始揭小北的短,顿时笑出声来。随即才意识到小北是当着柯先生的面见吕光午,而吕光午竟然就这么直接揭开了她是胡宗宪女儿的这一茬。等到发现柯先生那丝毫没有任何惊讶的脸色,他就醒悟了过来。这位作为叶大炮的门馆先生,日日出乎县衙官廨,而且交游广阔,见过胡宗宪,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在这顷刻之间的思量之后,他就看到小北破天荒脸上通红,竟是没说话,他干脆就接了上去。

    “二小姐现在也一样艺业不俗。”

    尽管汪孚林就只是这样笑眯眯解释了一句,小北却气得回过头狠狠白了他一眼,随即赶紧说道:“我娘也说过,女孩子应该学点防身之术。虽说不可能像吕叔叔那样成为英雄,可有自保之力,遇到宵小之辈至少能有个还手之力。”

    “呵呵。”吕光午顿时笑了,他把目光移开到其他二人身上,对柯先生自然还留有印象,可汪孚林却陌生得很。想到小北刚刚拿眼睛去瞪他,双方显然极其熟稔,他就笑问道,“昨日拜帖上只说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与绩溪胡小北求见,我猜你应该是汪南明的侄儿,你是不是应该介绍一下你自己?”

    这一回,小北压根没给汪孚林开口的机会,她立刻对吕光午说道:“吕叔叔,别听他介绍,他惯会避重就轻,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你听我说……”

    听着小北就这样开始绘声绘色叙述他的丰功伟绩,汪孚林顿时不知道该什么表情是好。他在杭州时也曾经对陈老爷说自己曾经破家灭门,可简简单单留白无数让人自己去想,哪像现在这样她唯恐说得不够仔细,吕光午了解得不够明白?他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可看到吕光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听得津津有味的架势,他再一次后悔被苏夫人给绕了进去,把小北带了过来。

    柯先生倒无所谓小北讲故事,他来歙县的时候,之前汪孚林如何大展神威帮叶大炮立威的那些事,他也就只是听过李师爷的那些春秋笔法,哪比得上小北这会儿说得详尽。若非只有清茶相伴,没有瓜子蜜饯相佐,听戏的感觉差了些,他倒是无所谓小北说多久的。只不过,看汪孚林脸上一抽一抽,显然很纠结被人这样卖了出去,他顿时笑得更欢快了。

    这小子也算计起别人来的时候又准又狠,对身边亲近的人却最没办法了。

    小北当然不会什么都说,汪孚林来见吕光午的真实目的,她让严妈妈帮自己去套话,因此早就知道,汪孚林是想请吕光午推荐个牛人来坐镇镖局。所以,她在复述那些故事的时候,有意造悬念,起**,跌宕起伏就犹如说书似的。当最近汪孚林在杭州戏耍陈老爷的两回故事说完之后。她便一摊手说:“吕叔叔,就这么些啦。这一年多遇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偏偏他就是有本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前还在宁波帮我祖母解决了分家的案子。”

    这是叶家的家事。她就只是一笔带过了。

    吕光午当然能听得出小北的避重就轻,对于汪孚林却越发感兴趣。徽州发生的事,杭州发生的事,对于经历过倭乱,更亲手解围桐乡的他来说。显得很微不足道,可他却也知道,小打小闹之中,照旧需要大智慧。于是,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南明兄和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因为很难碰到一起,相交不深,可全都是在抗倭第一线,到底袍泽情谊非比寻常。你这次从宁波翻山越岭到新昌来见我,除了护送小北之外。可还有什么事?”

    听到吕光午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扯动了一下,最终实话实说道:“其实就是小北说的镖局之事。我的初衷是,这是用来给来往商旅以及行人提供货物以及人身保护用的,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若是光靠打打杀杀,那么就和官府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官府的官兵都不可能把天下盗匪杀个遍,更何况镖局?打行那些人只不过匹夫之勇,而且有道是穷文富武。大多都只靠一身蛮力,所以我希望能够延请几个有些声望的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吕光午就挑眉问道:“延请几个人到你那儿去当镖师?”

    “不完全是。”汪孚林当然知道吕光午这样的人物,用后世的评价来说。英雄归英雄,但还有一个更确切的名次来形容,那就是儒侠。对于这样的人,妄图用利去打动那简直是脑抽,用名去诱惑,人家也不稀罕。所以需要的是解释清楚,让人家自己去判断。所以,他欠了欠身,从容不迫地解说了起来。

    “吕公子只说对了一半。若是真的要武艺精熟的镖师,戚家军还有几个老卒在徽州养老,我大可让他们帮我训练出一批人来。但我又不是要造反,这样做就太犯忌讳了。我只希望吕公子能够推荐给我几个人,这些人能够在浙江以外的地方凭借武艺打出名声,震慑各处山头,同时,我甚至可以付出一定钱财作为代价给部分难缠的大户悍匪,让镖局的走镖队伍,能够顺顺利利地在各地行走。做这事的人,不但需要武艺,需要胆色,还需要相当的手段。”

    吕光午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很有超前意识的人了,甚至有时候会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可此时此刻面对汪孚林对于镖局这种新鲜事物的清醒认识,他仍然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肃然问道:“你这是想要铺设多大的摊子?而且,你确定你的镖局能够接得到这么大的生意?”

    “吕公子,不瞒你说,若是真的要铺开这么大摊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些小生意就能够撑起来的。这些年豪商大贾走南闯北做生意,大额金银不易携带,所以也有金银铺之类的地方可以用小额的钱票银票,可大多数都只能本地使用,若是异地,要么不惜危险携带大额金银,要么通过熟人周转,可终究不那么方便。为了方便那些豪商大贾,能不能用一种异地汇兑的方式?比如说,开设票号,我在杭州存入一千两银子,付出一定手续费之后,凭着银票,就能在宁波甚至浙江以外,甚至于东南以外的地方支取,就和当年唐时的飞票一样。”

    听到这里,吕光午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倘若真的有这种机构,那么,大额的金银自然就需要押运来去各地,镖局的真正财路便由此而来!

    至于最重要的一条,汪孚林却没说。其实押运朝廷的税银,那才是最重要的财路……只可惜,张居正那一关不好过,太监的路子不好趟,日后再说吧。

    ps:抱歉,今天一大早就得出门,横跨整个上海到浦东殡仪馆,参加大表哥的追悼会,回来估计会很晚了,就这一更了……唉,这几天始终精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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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九章 无赖的打法

    如果是明初,大多数读书人对于金钱两个字,哪怕背地里再如何喜欢,当面都是耻于言利的。( )【..】然而,如今这年头却是世风奢靡,就连徐阶这种当过首辅的,其家中亦是经营有整个松江最大的机坊,雇有机工数百上千。新昌吕氏既然乃是当地豪族,吕光午哪怕并不经管这些庶务,可当然不会嗤之以鼻,而是颇为重视。他早年就绝意功名,游历各地,眼光开阔,此刻既然觉察到了汪孚林的设想,他在沉吟良久之后,最终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此雄心壮志,也罢,我就引荐几个人给你。但是,哪怕其中也有我的弟子,是否能说动他们,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于票号,吕光午根本就不曾多言。汪孚林也说了这只是设想,而且这需要的本钱之大,简直非同小可,将来显而易见也是需要协调各方的。新昌吕氏只是新昌一地的豪族,长兄业已致仕回乡,这种太过显眼的事,他绝不会插手。

    最大的事情竟然谈成功了,汪孚林自然心中振奋,可谁曾想,刚刚一直笑容可掬当听众的柯先生,却是突然说起了何心隐此前到徽州绩溪祭拜胡宗宪的情景。一谈到自己最尊敬的这位师长,吕光午立刻正襟危坐,继而感慨道:“我之前正出门游历,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便只单独去祭拜过,也没有惊动胡家人,却是因此和何师失之交臂。”

    然而,等听柯先生说,何心隐竟然在当初的西园中住了一段时间,教授汪孚林剑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说道:“哦?我的剑法虽并非出自何师亲传,但何师游历天下,剑术造诣极深,若是这样论起来,你也算是我的师弟了。今日既然送上门来,怎能不称量一下你的身手?”

    汪孚林没想到吕光午竟然如此邀约,登时大吃一惊,可看到此人霍然起身。腰背匀称,神光湛然,他不禁也生出了几分豪气。这位被徐渭和胡宗宪称作为天下勇士的新昌儒侠到底有什么本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然。他到底还知道轻重,此刻赶紧起身笑道:“能够有幸向吕公子讨教,也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只跟着何先生学过一个多月,恐怕要贻笑方家。”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我只不过才练了没多久,你指点可以,其他观众就不必了!

    吕光午心领神会,当他头前带路,把众人领到自己这一路宅子中最后头的演武场时。就把闲杂人等全都打发了出去。演武场边上,观战的小北竟是比自己下场还要紧张,最后竟是忍不住对柯先生抱怨道:“先生你也是的,他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骤然突袭打人一个猝不及防,那确实挺管用的,可怎么能和吕叔叔这样自幼学剑,甚至在战阵上磨砺过的勇士相比?你这不是平白让他丢丑吗?”

    “既然来到新昌,不见识一下真正的天下勇士,那不是白来一趟了?吕光午的剑术。相传是宋时杭州刺史张咏一脉,虽并非为战场杀敌独创,但他经历过一场倭乱,剑术早已洗练得去芜存菁。”

    柯先生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竟是信口吟道:“海气扑城城不守,倭奴夜进金山口,铜签半传鸊鹈青,刀血斜凝紫花绣。天生吕生眉采竖,别却家门守城去。独携大胆出吴关,铁皮双裹青檀树。楼中唱罢酒半曛,倒着儒冠高拂云。从游泮水践绳墨,却嫌去采青春芹。吕生固自有奇气,学敌万人非所志,天姥中峰翠色微,石榻斜支读书处。”

    这首徐渭徐文长的《赠吕正宾》,小北也曾经听过好几次,却不能像柯先生这样随口吟诵一声不差。就在这时候,只听场中一声长剑出鞘的清然轻吟,竟然是吕光午率先出手。尽管柯先生刚刚说得轻巧,可此刻小北紧张得握紧拳头,竟是屏气息声,唯恐汪孚林一时分心不及。

    这样的厮杀到底是有风险的,对了,刚刚都没来得及问,是不是用的没开刃的剑,这要是万一伤着怎么办?

    汪孚林也没想到吕光午竟然会先出手,尽管吕光午嘴里说自己算是他的师弟,可这年纪实在是相差老大一截,长者对晚辈的指点不应该是放手让晚辈先攻吗?那股剑风迎面而来的刹那之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应对的办法,几乎清一色都是退一步避其锋芒,然而,他最终做出的选择,竟是咬牙上前一步,笔直一剑当胸直搠,赫然是同归于尽,又或者说两败俱伤的招式。

    仅仅这第一招,小北就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而柯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喃喃自语道:“和天下勇士比勇?他什么时候这样自负了?”

    然而,就在两人几乎要正面相交的一瞬间,汪孚林却是侧身一个翻滚,原本勇往直前的剑势变成了护住面目密不透风的防护,一弹起身后,竟是重振旗鼓往吕光午侧面攻去。这高低起伏的一幕终于让两位主要的观众齐齐舒了一口大气,如小北便是嗔骂道:“比剑的时候竟然也耍无赖,装得还挺像!”

    装得确实挺像!

    这样想的不仅是小北又或者柯先生,就连作为对手的吕光午,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冲动。一上来就抢攻,他是想看看何心隐教授过剑术的汪孚林究竟学到了几分固守的真传,可谁曾想那看似悍然一去无回的同归于尽招式,竟然能后接如此无赖的一招。这又不是生死相搏,他也无意继续抢攻,等接下来瞬息之间又是三四下剑刃交击过去,每一次都是让人难受的角度,每一次他无论如何加大力道,汪孚林的手却一直都很稳,他方才有些认真了起来。

    确实是何师的传授。但有些能够看出深深的何氏剑法痕迹来,有些却是很新鲜的路数,看得出是何师这些年来剑术有所精进变化的结果。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手腕一翻,之前只不过用出三分的本事,此时此刻骤然使出了七分。

    在这样的凌迫之下,汪孚林的腾挪空间一下子被压缩到极其有限,整个人也狼狈了起来。若非比试之前吕光午丢了剑过来时,他确定剑刃没有开锋,这会儿简直要狼狈不堪直接投降了。当接下极其刁钻冲着右胁的一招之后,他突然反身就往前窜去,耳朵却在极力捕捉身后的脚步,心里则是默默计算。说时迟那时快,就当那剑尖已经堪堪刺到了自己背心的时候,他看也不看反手刺出去一剑,依稀觉得仿佛扎到了什么东西,这才慌忙大叫一声。

    “我投降!”

    小北正看得呼吸都差点摒止了,差点没被汪孚林这突然一声给吓着,等听明白他已经认输了,她看看吕光午抵在汪孚林后背心的剑,心里却想起了汪孚林刚刚那举手反刺出的一剑上。虽说这会儿汪孚林持剑的右手已经垂下了,可刚刚那无声无息刺出去的一剑分明正中吕光午右肩,再差那么几分就是喉咙了。只看刚刚汪孚林被逼得左支右绌,狼狈逃窜的样子,谁能想到他最后还藏着这么一招!

    可惜还是输了……咳咳,她想什么呢,吕光午那可是抗倭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勇士,汪孚林如果能赢那就是笑话了!

    吕光午也信手收剑而立,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轻松之色,而是郑重其事地问道:“这最后一招,是何师教给你的?”

    汪孚林也是到最后灵机一动,方才使出了何心隐教他的背后剑。然而,何心隐能够无声无息地用剑直指他的咽喉,他却压根没那本事蒙蔽吕光午的感官,那一剑刺到哪儿他都不得而知,此时站直身体之后,便有些讪讪地说:“是何先生的压箱底招数。他说未必能够次次成功,要的是听声辩位,仔细计算,但我毕竟只通皮毛,刚刚实在是在吕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如果说之前吕光午戏言汪孚林可算是师弟,这只是一个玩笑,那此时此刻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这一招背后剑,他曾经在当年解桐乡之围时,看何心隐杀倭寇时用过,那端的是百试百灵,神乎其神,尽管汪孚林远远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准,可何心隐弟子众多,学到经史学问的不计其数,得传剑术的却少之又少,学到这一手背后剑的,他至少还没听说过。哪怕汪孚林并未从何心隐那儿学过半点其学问精髓,可至少证明他是何心隐信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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