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到了秋粮起运的最后期限,往日不能轻易离开县城的六县县令再次云集徽州府衙。虽说这才是年节刚过,可徽州六县人口地域不均,贫富更是相差极大,如歙县这样的便是相对富庶,但同时赋税也高,往年最难收齐。所以,对于叶钧耀又能压下乡宦们对于均平夏税丝绢的呼声,又能够将三班六房控制在手,准时把赋税收齐,其他五县县令都可以说是羡慕嫉妒恨。

    这其中,最痛恨叶钧耀的,无疑便是从徽州府推官任上被丢去署理绩溪县令,而后这个署理竟然变成了实授的舒邦儒了。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他就看上去干瘦无神,显然被穷绩溪的这副担子压得不轻,再加上先头压制胡宗宪五周年祭,请来王汝正的事情被人传出去,他如今在县衙是寸步难行,三班六房阳奉阴违,底下的乡宦百姓无不对他这个县令采取漠视的态度。倘若不是知道此刻辞官,将来仕途就会再无希望,这位曾经的舒推官早就挂冠而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这话对叶大炮却不太适用。他早就没把舒邦儒放在眼里了,如今六县县令大聚首,他神态自若地和众人揖让之后,直接占据了上首第一个座位。歙县作为徽州府治,六县之首,这是任凭谁都挑不出任何刺的。可是,舒邦儒眼看其余四个县令无论心里怎么想,对叶钧耀都客客气气,甚至带着几分恭敬,敬陪末座的他坐下时,心里却是憋了一团火。

    因此,在此次徽州起运秋粮,六县分摊民夫以及相应花销的时候,他免不了奋力相争,和其他县令吵了个面红脖子粗。可好容易给本县减轻了少许负担,他带着几分成就感重新坐下的时候,却不防坐在他上首的祁门县令低声冷笑道:“这时候倒知道争了?想当初龙川村那档子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争一争,还逆了大势去把王汝正给招来了,现如今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让绩溪子民服气,想得美!”

    舒邦儒顿时气得直哆嗦。他还没想好怎么反唇相讥,上首的叶钧耀却已经开始说起了本县捕获的盗匪从事重劳役期间安分守己,建议推广。要说去年年末歙县捕获的盗匪之多,在徽州府属于极其罕见,而且前后经历数次,中间还有一次设伏,那就更是让人啧啧称奇了。就连从前对叶钧耀素来不冷不热的徽州知府姚辉祖,因为平白无故也捞了个捕盗之功,如今对叶钧耀的态度也和煦了许多。

    若是平日眼不见心不烦就算了,可此刻舒邦儒哪里按捺得住。今天受了太多气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道:“叶县令不是号称治下太平吗?怎么会招来这么多盗匪?空穴不来凤,也该好好自省一下才是!”

    我不惹你,你还来惹我?

    叶大炮如今底气十足,哪里还在乎区区一个舒邦儒,此刻竟是连与其打嘴仗的兴致都没有,只轻蔑地斜睨了一眼就没做声。然而,他不出声,不代表别人就会当哑巴,有敏锐的县令察觉到知府姚辉祖那一瞬间露出阴霾的表情,立刻开始炮轰舒邦儒。这下子,可怜的绩溪舒县令被人指摘得体无完肤,就连此次秋粮再次欠下半成,这都被人拎了出来说道,恰是惨不忍睹。

    就在人人痛打落水狗的时候,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人在大堂之外禀报说:“府尊,诸位县尊,有京城吏部公文。”

    闻听此言,大堂上一府六县七位主司齐齐色变。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其中北京的吏部主要掌控他们的升迁,而南京的吏部则是掌握他们的考察。此时此刻,身为府尊的姚辉祖立刻吩咐把文书送进来,等到那公文到手,他当着众人的面裁开封口,扫了一眼之后,脸色顿时变得相当微妙。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叶县令,你看看。”

    见府尊独独点了自己的名字,叶钧耀不禁一颗心砰砰直跳,连忙站起身上前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其中内容,他忍不住又端详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确认那真的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升迁令,他方才强捺欢喜,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

    “下官实在是受之有愧。”

    “叶县令上任这才两年吧。政绩斐然,功劳卓著,因此朝中正好分南直隶徽宁池太道为徽宁道和池太道,方才超迁以你为徽宁道分巡道,暂且署理歙县事。这新任歙县令选出来之前,你就有的是忙了,还需尽心竭力才是。”

    “是是是,下官谨记府尊教诲。”

    叶钧耀一下子连升三级升任浙江按察佥事,也就是徽宁道的分巡道,总揽徽州府和宁国府的刑狱监察大权,就算自己这个知府品级高,在某种程度上也要受制于人,平心而论,姚辉祖自然心里不大痛快。可看到这位仍以下属自居,他总算舒服不少,当下便再次对底下目瞪口呆的五位县令复述了一下吏部文书的内容。

    听到这吏部的公文是给叶钧耀的,而且这位还连升三级,众人原本就羡慕嫉妒恨,这会儿更是面色各异。尤其是刚刚还讥嘲过叶钧耀的舒邦儒,此时此刻简直快嫉妒得发疯了。奈何从今往后,叶钧耀不再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管不了彼此的歙县令,而是逮着空子还能纠劾自己的分巡道,他纵使天大的恨意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勉强捱到今日议事商量完后,有几个调整情绪快的县令提出要给叶钧耀置酒为贺,他哪里愿意看人家得意,找了个借口就立刻走了。

    出县衙的时候,尽管蓝天白云红日当空,但舒邦儒的心情却糟糕到了极点。本来都是三甲进士,现如今他却一下子和叶钧耀拉开三级,而他这一任考评肯定一塌糊涂,日后岂不是会差得越来越远?

    叶钧耀才不管舒邦儒怎样妒火中烧,他婉言辞谢了大家的宴请,强压着惊喜出了府衙上轿,一穿过德胜门进入自己的歙县县城这地盘,他才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欢呼。外头的轿夫听着动静,想到刚刚府衙里头早有多事的胥吏差役出来传话,甚至有亲随早一步溜回歙县衙门报喜去了,就连他们也无不兴高采烈。

    一来是为了打赏,二来据说徽宁道届时就设在徽州府城里头,叶钧耀如今署理歙县县令,离任之后就任徽宁道也还在徽州府城,他们这差事显然还在。

    这样官运好,出手又大方的主官,谁不欢迎?

    当四人抬的官轿就在歙县衙门大门口停下的时候,三班六房的头头们早就在门口列队迎接站齐了。等到叶钧耀一下轿子,恰是齐刷刷一大片人行礼道贺:“恭喜县尊,贺喜县尊!日后要改称观察了。”

    叶钧耀就算他日离任也不会离人,还在徽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异日新任县尊上任,也要供着前任,他们怎能不巴结这位!

    “同喜同喜。”

    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叶大炮终于不用再矜持。哈哈大笑的他虚扶一把,随即稍微收起了点笑容,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不过本县如今仍是署理县令,你们仍以县尊相称即可。本县有言在先,这才刚刚拒绝其余各县县尊设宴,庆祝摆宴什么的免了,送礼也不许!午堂过后,本县自掏腰包,大伙房加菜!”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无不称颂不已。虽说这称颂带着几分逢迎,却也有真心实意。叶大炮管束下头固然手段厉害,常例钱倒不至于推出去,但三节两寿只收各家自己做的点心饮食,其余礼物一概不受,他们倒是省了大笔开销。这次连升迁都免了下头人绞尽脑汁送礼,还要自己掏钱请客,这样的县令也确实算得上好官了。

    当叶钧耀兴高采烈回到书房时,还没进门,他就看到汪孚林从里头闪了出来,笑吟吟地拱手道:“恭喜县尊荣升,这一步踏出去,抵得上别人十年苦功!”

    PS:这会儿估计在机场,飞四个小时去塞班,接下来全都只能存稿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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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却原来是抢人美缺

    汪孚林这话,绝对不是单纯的恭维。( )除却留馆的幸运儿,以及在六部以及都察院观政之后,被留下来的那一批佼佼者,很多新科进士的仕途,都是从县令以及推官这七品芝麻官开始起步,等到十年后,看看总共当了几任官,当到几品官,就会分出高下来。如汪道昆便是历经十年,从义乌知县起步,第六任官才当到从四品的襄阳知府,而且其中四任官都是在京师担任的六部郎官,所以这襄阳知府显然是左迁。

    至于一路在地方磋磨的那些县令,十年后能当到分巡道或是分守道,也就是按察司按察佥事,又或者布政司参议,那就算得上是不错了。说是进士不迁佐贰官,可实质上哪有那么多不是佐贰官的实缺让任满的县令去补,故而对于很多三甲进士来说,通判又或者同知也是仕途必经之路之一。

    故而此刻叶钧耀被汪孚林说得满面红光,上前直接一拍汪孚林的肩膀,这才笑道:“这可不是我一人之功,也有你的功劳,回头晚上咱爷俩喝两盅!”

    汪孚林上次领教过叶钧耀喝醉之后那德行,却再也不敢和这位喝酒了,当下立刻笑道:“我倒是想,可夫人禁令还在,县尊还请包涵。”

    叶钧耀自己却对上次借酒逼婚的壮举很满意,此刻轻哼一声,照旧打手势让书童在外守着,一进书房就嘿嘿笑着在书桌后头一坐,那架势明白极了。

    “岳父大人,恭喜荣升,这总行了吧?”汪孚林一眼就看穿了叶钧耀那点花花肠子,似笑非笑地再次作揖恭贺。

    “这还差不多。”叶钧耀这才毫无姿态地往太师椅后一靠,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两年走完十年路,接下来我恐怕要低调一下。可怜那位来接我位子的县令,到时候我离任不离人,他甭管做什么都要被拿来和我比较,这日子有的好苦了。”

    得,菜鸟县尊进阶成了分巡道,已经担心起下一任菜鸟县尊来了!

    汪孚林耸了耸肩,却想到了李师爷。这位不负众望考中了进士,就不知道是否留馆有望,当然作为宁国府人的李师爷就算真的不幸首任就被派了地方官,也绝不可能到歙县来。他正思量金宝的第一位老师是否能够仕途顺当,却只听叶钧耀问道:“对了,那个廖峰放出去也快两个月了,三月之期转瞬将至,放了他毕竟是有违律法,一旦我和新任县令交割的时候,他还没回来,这麻烦恐怕就大了。”

    当初放了廖峰出去找线索,汪孚林是希望能够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免得再遭人暗算,再说他认为叶大炮这一回交好了张佳胤,却得罪了蔡应阳,升迁之路总不免会有些波折,想要拿到那个位子恐怕需要朝中角力一阵子,没料到这么快叶大炮就升官了!

    此刻,他斟酌了片刻,继而开口说道:“来接任县尊位子的,要么是去年刚登科的新进士,要么是杂途出身,任过县丞主簿的举人或监生,我觉得应该没这么快上任。如果一个月后,廖峰要是再没有消息,五峰盗的人就送到采石场去!”

    汪孚林会这么说,自然因为徒刑犯服苦役的地方,最苦的绝对就是矿山又或者采石场。如果廖峰不讲信用,他也不是吃素的,便只有狠心拿五峰盗剩下的人开刀了,到时候把廖峰等人先后报一个暴毙。而叶钧耀之前被格老大挟持差点丢了性命,自然不是一味怜惜盗匪性命的善男信女,当即点了点头。

    “好,就看那廖峰是否识相。”

    歙县令叶钧耀升官的消息,在徽州一府六县传得飞快。曾经因为夏税丝绢与这位县令展开过扯皮拉锯战的乡宦们,无不庆幸没有长久纠缠。至于受惠于赋役新政,又或者在那些比较公正的断案中得到好处的百姓,对叶钧耀深入参与胡宗宪五周年祭事件深感敬意的人,大多则觉得朝廷慧眼识人。只有一小撮人嗤之以鼻,认为叶大炮只是走****运,又或者是跟松明山汪氏走得近沾光。

    在这样的氛围中,府衙新到任了一位捕盗同知,这就很少有人关注了。就连叶钧耀,也压根没注意到徽州府衙新设了一个正五品的捕盗同知。

    由于徽宁池太道之前治所在太平府的芜湖,如今分割成徽宁道和池太道,徽州府城之中要新建一个衙门,这就牵涉到要摊派六县民夫,以及相应开销的问题,如今还暂且署理歙县令的叶大炮少不得要去和府衙接洽。这天,他带着汪孚林去府衙见徽州知府姚辉祖的时候,刚巧看到姚辉祖送人出来,他方才头一次见到新任捕盗同知高敏正。

    姚辉祖笑着给两人引介了一下,叶钧耀倒没放在心上,跟在他后头的汪孚林却发现,这位高同知态度不冷不热,可告辞离开的时候,却用某种非常森冷的目光扫了叶钧耀一眼。因此,等到姚辉祖先进了三堂,他一把拽住要跟进去的叶钧耀,低声问道:“县尊和这位高同知第一次见?”

    “这个嘛,好像确实是第一次见。”叶钧耀有些不太确定,继而狐疑地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我总觉得这家伙好像对县尊格外关注,眼神似乎还有点敌意。”汪孚林想了想,随即干脆说道,“这样,县尊先去见府尊,反正我在与不在不打紧,我找个人打听一下这位高同知的情况。”

    叶钧耀想了想之后,就答应了。他今天来找姚辉祖,正是为了商量这徽宁道的官衙。因为分巡道没有三班六房的配置,也不需要大堂二堂三堂这许多建筑,他初步打算把徽宁道的新衙门设在府城的通文坊,用一座时日依旧的淫祠作为底子,然后加以翻修,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省钱。至于其他开销,他则向姚辉祖提出,把歙县预备仓的存粮在开春粮价最高的时候卖掉三千石,秋收补齐,如此腾挪出一笔银子来,不用摊派到其他五县,也不用府衙公费。

    尽管要担负连带责任,可叶钧耀之前就这么干过,预备仓那些粮食还是他自己从无到有一手积攒起来的,而且不要用钱这四个字,朝廷无疑喜闻乐见,徽州府衙以及下头各县就更加如释重负了,所以姚辉祖想想自己任期还长,最终在叶钧耀拿来请示的正式文书上签字画押。当然,他也少不得再三提醒注意风险,叶钧耀自是慨然答应,等出了三堂就看见汪孚林面色不善地等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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