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说漏了嘴,程世洪本想赶紧补救,可看到汪孚林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就知道瞒不过对方,只能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其实就是请他们几个来家里坐坐的时候,正好我家那口子叫了些姑娘家过来而已,你家几个孩子都很懂礼……总之汪公子你回头问问秋枫,合适就早点定下来。”

    当汪孚林把这件事直截了当抖露给秋枫的时候,就只见秋枫一张脸登时红透了。他知道这年头少年男女大多都是说到这种终身大事就发窘的,也就不逗人了,笑眯眯地说道:“既然老族长都说了,该见的你都见过,那么,你心里意向就对我说说。”

    “老师,我连她们谁是谁都还没分清楚,你让我……让我怎么说……”

    “哦,既然那样,就是说谁都行?那成,我让你师母去对你祖母说,就那几个里头,不拘是谁,随便给你挑一个。”

    这一次,看到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竟是要径直往外走,秋枫这才货真价实急了,本能地上前拦人:“老师,千万别!”

    汪孚林扭过头来,眉头挑了挑:“那是都看不中?”

    “不……不是……”秋枫只觉得脸上发烫,一颗心跳得厉害,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汪孚林那仿佛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败阵。他用几乎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呢喃道,“程老族长的那个长孙女……就挺好的。”

    汪孚林顿时哈哈大笑,他可以想见,程世洪听到秋枫这话时,那会是怎样的惊喜。他笑过之后,在秋枫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胆子可比你大,你师母就更不必说了。你等着吧,我先去和你祖母说。”

    当汪孚林拉开门时,就只见叶小胖正扯着金宝飞快地逃开,想也知道是偷听了这番说话。他嘴角一翘,随即就想起叶小胖比秋枫还大一点,就比自己小两岁,这婚事却一直还没办,性子还是活脱脱当年那脾气,忍不住摇了摇头。只不过,一想到小胖墩将来的媳妇要摊上的是苏夫人那样一位厉害的婆婆,他也就不得不认为精挑细选是很必要的。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去和程大姑商量。当这位守寡多年,之前险些就因轻信人言而铸成大错的老妇人听到汪孚林真要在竦口程氏中给秋枫挑媳妇,而且看中的竟然是族兄程世洪的孙女,她那张脸上满满当当都是惊喜。她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道:“汪公子放心,此事我一会儿就对老哥哥去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正如程大姑说的,汪孚林想的,程世洪一听说秋枫一眼看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孙女,那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立马拍板答应。但因为正月不娶,腊月不嫁,而且连订婚都要避开这两个月,这交换婚书就拖延到了来年,当然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种事完全用不着汪孚林这个老师操心。

    可在这腊月里,汪孚林却接到了来自宣城的喜帖,邀他二月去宣城参加沈有容的婚礼。送喜帖来的是沈大牛,因为之前的蓟辽之行,他和汪孚林自然熟稔。那次汪二娘的婚礼,因为汪孚林是大舅哥,精神大半都放在妹妹汪二娘和妹夫吴应节身上,剩下的精力又被吴老太爷和其他人所说的夏税丝绢给占满,没怎么来得及过问沈家叔侄回乡之事,这次就少不得仔仔细细问了问。

    “之前刚回宣城时,要不是二老爷护着,又揽责任说好话,二少爷回家之后那顿家法怎么也逃不过去,照老爷的脾气,非得把少爷打得下不了床不可。可后来在松明山参加了婚礼回去,他不合对老爷提了日后要去辽东从军,婚事不妨对女方说说,如果不愿意就不勉强,结果挨了老爷劈头盖脸一顿戒尺。”要是别人,沈大牛还会帮沈有容遮掩一二,但和汪孚林极其熟稔了,他索性一五一十都摊开了说。

    “老爷后来亲自提溜着二少爷去见了未婚妻,果然未来二少奶奶敬慕英雄,说是二少爷只管放心在外保家卫国,她日后会在家好好伺候二老,把二少爷闹了个大红脸。于是婚事就立刻定了下来放在二月,毕竟明年少爷还要去考武举。”

    “好,你回去转告,就说我二月一定去!”汪孚林话才出口,想到自己迟迟未下的任命,拖到过年后就真得是将近两年了,他想了想就苦笑着补充道,“前提是老天保佑,别让朝廷赶在这一阵子给我授官。”

    赶在过年前,他还得去一趟南京,虽说赶不上吊唁已故临淮侯李庭竹了,可总不能装不知道。另外也得去看看武举的门路,还有就是设法见一见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要说他这趟回乡养病还真是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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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6章 名士这圈子

    万历四年的新年,汪孚林又是在松明山过的。他先是跑了一趟南京,随即又去了丹阳和扬州,堪堪赶在除夕这一天才到家,吃了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一整个正月,身为进士的他自然少不得被汪道蕴拉着四处拜客,足足折腾了半个月,出了正月十五方才勉强消停,却又立刻开始筹备去宣城参加沈有容的婚礼。因为徽州府和宁国府紧挨着,路途却足有三百余里,所以一家人就预备着提早几日出行。

    这一次,汪孚林除了带着妻子,三个大多数时候都形影不离的小家伙,就连汪小妹都硬是闹着要去,他也就索性说服二老,一块给带上了。今年十五岁的汪小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不言不语的时候倒有些娴静温雅的气度,可在车上和小北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汪孚林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因为出门早,一路上众人走走停停,一副游山玩水的势头,足足用了六天。

    尽管之前汪孚林往来经过宣城数次,尤其是之前从京师回来时,还在宣城沈氏少许盘桓过片刻,但因为急于返乡,不过走马观花而已,这一次时间充裕,汪孚林本打算去宣城沈氏送了帖子,自己就找座客栈住下,游山玩水好好逛一逛,可谁知道门房一听到一个汪字,一溜烟就跑了进去,不一会儿,沈懋学就亲自迎了出来。三两句寒暄过后,听说汪孚林要去住客栈,他立刻就沉下脸来。

    “汪贤弟远道而来参加士弘的婚礼,却还要住客栈,传扬出去岂不是说我沈家没有待客之礼?”

    “沈兄,我这不是想着这次跟我来蹭喜酒喝的人太多吗?再说,士弘的婚事,总有你不少朋友要过来,沈家再大,只怕也是住不下的。”

    沈懋学知道汪孚林指的是当初汪二娘出嫁,西溪南吴氏腾出好几座园林安置各方来客,而自己交游比吴家人更广阔,客人只会更多。他呵呵一笑,不由分说把汪孚林往里带,又吩咐仆从照应车马进门,一路走一路说道:“沈家的姻亲在宣城也很不少,各家帮忙安置一下,就都住下了,再加上兄长和我还各有一座别院,全都腾了出来招待客人。但唯有你,那是一定要住在沈家本宅的,否则不说别的,士弘就得怪我。知道你喜好游山玩水,来日我亲自陪你去敬亭山!”

    “那好,不过有一点,万一还有你那些朋友在,千万别揪着我吟诗作赋!”

    沈懋学被汪孚林的事先声明给逗得哈哈大笑,笑过后才说道:“正要给你引介呢,我那几位至交好友全都对你闻名已久了。”

    很快,汪孚林就意识到沈懋学把他带进了一个怎样的圈子。沈懋学那些至交好友中,全都是一等一的江南名士,汤显祖、梅鼎祚、冯梦祯、焦竑、屠隆……汤显祖那是他久闻大名了,其余的也都是一时名士,焦竑还是是南京崇正书院的山长,他有过一面之缘。而最最令人感慨的,无疑是这些年纪无一例外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文坛名士,在科场上全都要算他的晚辈,梅鼎祚只是秀才,其余的都是举人,尚未有人考中进士!

    虽说科场素来达者为先,但汪孚林可没有在这些人面前显摆一下三甲传胪的打算。这些人可不仅仅是寻常文会诗社的主角,他随便吟诗作赋三两首就能糊弄过去,放到万历文坛史上,那也都是可圈可点的人物。于是,从甫一相见开始,他就表现出了谦虚敬老的一面,同时随时准备开溜。奈何众人之中对他感兴趣的人实在是不少,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全都是好奇追问他那些经历的,到最后汤显祖和梅鼎祚甚至争执了起来。

    而他们争执的不是别的,竟然是谁来执笔,以他汪孚林从前那些经历为蓝本,写一部好戏!

    汪孚林眼看着连屠隆都兴致勃勃加入了进来,顿时哭笑不得。到最后,还是沈懋学巧妙解围道:“好了好了,诸位就别争了,别忘了世卿的伯父可是文坛耆老太函前辈,要写戏也轮不到你们,前辈早就自己动手了。”

    “身为伯父给侄儿写戏,太函前辈肯定顾忌多多,哪像我们可以肆意挥洒?”汤显祖梗脾气又上来了,轻哼一声后,他突然灵机一动,得意洋洋地说,“不如这样,咱们三个比一比,梅老道,屠长卿,怎么样?”

    “比就比,难道谁还怕了你不成?”

    “到时候评判的时候要是你输了,可别耍赖!”

    汪孚林简直觉得这三位三十出头的名士实在是小孩子脾气,当下只以为是说笑话,可等到散去之后沈懋学送他回房,他方才骇然得知,汤显祖那三个竟然是当真的!无奈之下,他唯有苦笑道:“这三位还真是比拼上瘾,就我这点事有什么好写的?还不如好好改一改辽东英雄传才是正经。”

    “你以为他们没改?早就开始了,士弘被他们缠得叫苦不迭,恨不得见人就躲。汤海若是应宣城姜县尊之邀,刚到宣城不久,我只见了没几次便意气相投交了朋友,至于其他人,大抵也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你不妨多和大家相处相处,他们虽说不少都有怪脾气,但交朋友却都是真心的。”

    沈懋学说到这里,不禁莞尔,随即见左右无人,他就轻声补充道:“除去梅禹金,其他人都是要去参加万历五年会试的。”

    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是想代朋友问一问,万历五年会试能不能搭一班顺风车,可这事情他又不是张居正,怎么好打包票?他只能努力思量了一下张居正的某种倾向,这才谨慎地说道:“虽说首辅大人禁讲学,也不大喜欢名士习气太重的人,但明年十有**他会亲自主考,总会力求名至实归,多取一些才名远扬的士人。如果是那样,大家希望都很大。说到这个,梅兄今年不准备下场大比?”

    说到梅鼎祚,沈懋学就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十六岁就是道试第二,直接进了廪生,接下来却两次秋闱不第,干脆就不再去参加乡试了,成日里读书藏书写戏,逍遥度日。他对我说,别说下场科举,就算是真有内阁那位阁老愿意举荐他为官,他也绝对不去。我们这些人当中,就属他真正看得开。”

    文人大抵好名,别说嘴里对科举不屑一顾,但真正能在壮年就懒得去科举的,却是极少数,因此汪孚林不由得对梅鼎祚心生敬意。接下来的数日,他带着家人游遍了宣城,从敬亭山到谢朓楼,名胜古迹都去了一个遍。因为有小北和汪二娘跟着,沈懋学也没有呼朋唤友,而是亲自带了妻子从旁作陪,直到婚事在即,这才在汪孚林再三要求下去忙活去了。

    至于沈有容,作为新郎官的他根本脱不开身,总共也就只在任人摆布的空闲中,抽出时间来见了汪孚林一次。而他的未婚妻,汪孚林当然就无缘得见了,反而是小北和汪小妹由沈懋学妻子带着,去见了一面。姑嫂俩回来之后,用她们的话来说,沈有容那未婚妻就是和她们完全性格相反的人,真正的温柔娴雅,从女红到厨艺无所不能,更难得的是虽说自小便处在逆境,待人接物却落落大方,还教了两人几道拿手的汤水和点心。

    而小北投桃报李,将沈有容当初在蓟辽那些趣事都讲了给对方听,不外乎是让未婚小夫妻俩在婚前能够增进了解。

    到了婚礼这一天,宣城各家名门望族全都派了代表,再加上沈懋学那些朋友,最远的甚至有从福建赶过来特意喝这杯喜酒的,端的是热闹非凡。而汪孚林在喜宴上还不期而遇了一位熟人,那就是和自己同年的宁国府推官史元熙。一问之下他方才得知,就沈家叔侄回来之后的这短短两三个月,酷爱交游的沈懋学就在宣城县令姜奇方的牵线搭桥下,和史元熙成了朋友。这下子,汪孚林算是真正领会到沈懋学这交游圈子为什么这么大。

    这位还真是意气相投就立刻纳为知己!

    “对了,老姜之前听说你来了就一直想见一面,可他身为宣城县令忙得很,你又住在沈家,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今天。幸好沈兄很会排位子,把你放在我和老姜那一桌,正好一块说话。”

    汪孚林对宣城县令姜奇方原本并没有多少了解,但此次到了宣城,他总得打听一下地头蛇,结果这才发现,姜奇方除了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之外,还有另外一重特殊的身份——这位宣城县令竟然曾经是张居正家中那些儿子的塾师,也就是所谓的门馆先生!然而,也许是这一重关系实在太过亲密,张居正当年又只是受制于高拱的次辅,故而没能把姜奇方留在京师,而是将其外放到了南直隶宁国府的首县宣城当县令。

    尽管之前沈懋学已经为汪孚林引见了汤显祖等人,但真正安排座位的时候,他却另有一番考量,把非常擅长人际交往,自己又身为进士的汪孚林以及宁国府推官史元熙、宣城县令姜奇方以及汤显祖等人一块分在了一桌。汪、史、姜是进士,汤显祖却是姜奇方特意请来游历宣城的,其余也都是一时名士,故而哪怕不是谈笑有鸿儒,却也是谈笑有名士。其他至于府衙中官居五品的同知,六品的通判,抑或是县衙中县丞主簿典史等等,却都另外安排了开来。

    正如史元熙说的那样,汪孚林和姜奇方见过之后,就发现人家对自己确实特别热情,也不知道是否张居正的关系。而不止是对他,姜奇方对汤显祖冯梦祯等人也一样礼敬非常,一点都没有一县父母官的架子,反而谈吐风雅,彬彬有礼,汪孚林一眼就瞧出,座上大多数人都对这位宣城县令颇有好感。可说着说着,他就郁闷地发现,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了及第快两年,如今却在家里“养病”的他自己身上。

    当然,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所谓养病完全是借口,可也都没有揭穿,只不过对于他接下来要派授何官,众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猜猜猜。尤其是酒酣之际,几个好事的甚至打起了赌。可就在这时候,多喝了两杯的汤显祖却是嘿然笑道:“反不管当什么官都少不了要攀附权贵,否则就看看海刚峰是什么下场!汪贤弟,你之前在京师舌战群雄好不威风,奈何也不过是被人当刀子而已!”

    “汤海若,醉了就少喝点!”冯梦祯见姜奇方面色一变,立刻就夺了他的酒杯,随即又连声呼唤侍者去送茶来。等到他拉上屠隆,硬是把人给架了下去醒酒,汪孚林这才没事人似的笑道,“幸好我自知酒量浅,不敢灌黄汤。至于派官这种事,说实在的我真没什么所谓,只要不去都察院就行,省得回头再当一次众矢之的。”

    见汪孚林巧妙地挽救了刚刚已经很僵硬的气氛,史元熙立刻打哈哈附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就把汤显祖刚刚直言快语破坏的氛围给弥补了回来。只不过有了这么一遭,接下来众人自是只谈文林,不论国事,哪怕等到冯梦祯和屠隆回席,说是汤显祖已经先安顿睡下了也是如此。总算是捱到沈有容这个新郎官过来敬酒时,汪孚林借口一定要大灌沈有容三杯,一手拿壶和空酒杯,一手把人拖到了一边。

    “汪兄,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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