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吃了一惊,讵料事情生变,奋力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画笔,边瞪着她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严厉地逼视着杜若,“若哥哥,痞劲儿又上来啦,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杜若闻声一怔,不由得张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古里古怪地扳着娇嫩的脸颊,眉际间交叠着既像是惶惑不安又像是忧虑不定地复杂神情,杜若暗自一叹,千错万错不能怪罪红莲的戒惧之情油然在心底泛起,然而少时一股窝憋在心头的婚事蹉跎、良辰难期的怨气又使他的脸在顷刻间绷了起来,目光也在灰心绝望中变得锐利无比,边鄙夷不屑地撇撇嘴唇,“你不是要上大学吗,我再画这些画儿有什么意义,这么赚钱的生意像扔垃圾一样的扔了,我再二百五似的黏在你屁股后头,哪不是没罪找枷锁戴,再说你不是要我回工区吗,再去过那种受人白眼、落人耻笑的曰子,那又何必捉个虱子在头上爬,画什么画儿,怎么,这也不对!”

    红莲顿时呆滞住了,骤起的一阵激愤使她的脸色像凝固了似的浮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瞧杜若冷冰冰地阴沉着脸,嘴角刻薄地挂着令人作呕的讥笑,又陡觉一缕凄清涌入鼻端,心底像突然间压了块尖嶙嶙的石头,说不出的痛痹难耐而又苦不堪言,不由得隐忍不语地转过身去,令人心寒的沮丧一时笼罩了全身。

    “怎么,又生气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画画儿,你要考大学不好好去卖,我不画画儿,你又哭丧着脸不理人,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杜若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双眉在不可遏止的盛怒中紧拧在一块,人也神经质般一下子就蹿到红莲的面前。

    “我能要你怎么样!我敢要你怎么样!你好伟大吧,金镶的人物,得罪了你,就像个疯子似的又喊又叫,有本事,朝你那城里的美人儿去喊呀!别认为我不知道,你奋斗了这么多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你的理想不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吃错了药的杜疯子,我看是一点也没有冤枉你!我就是要考大学,凭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我一个农村女孩子,招不了工走不了后门,不考大学,哪还有出路吗,哪不就得一辈子呆在农村!只晓得朝我撒气、使恶、抖威风,又算是那一门子的男子汉!”红莲也是一时急怒攻心,一直抑压在心底的辛酸和屈辱之情这时潮水般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由于尖刻而熠熠生辉的脸上掠过阵阵恶毒而丑陋的表情。

    “好呀!有能耐你去考呀,我又没拦着你,考上了我给你放鞭!”杜若心里一阵发酸,满脸升腾起阴沉沉的雾气,嗓子眼里更是酸溜溜的,连声音都哽噎住了。原来红莲压根儿就瞧他不起,也像长舌妇般的动辄拿他过去一点丑事臭他,这还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情感基础吗!这还是他用心去爱,尽力去护的情爱对象吗!杜若一时神昏意乱,就如往昔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深处的**,被人一下子**裸地揭露了出来,一点自矜的尊严和一点自诩的斯文扫地以尽,人顿如虚脱了一般,浑身有说不出的消沉颓废,“这真是莫大的污辱,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杜若突然又放声一阵狂笑,一幕幕久长地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这时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头,使他倍觉心灰意冷地摇晃着身躯,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顶上走去。

    红莲大吃一惊,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闻地摇摇头,脸很奇怪地痉挛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声地流起泪来。

    红莲进退维谷地相伴着杜若,心里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乱,瞧阳光渐渐地消逝在峰峦那边的翠微里,四围薄雾很快的弥漫起来,阵阵山风摇荡着山林,发出乱杂而尖利的啸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发出针扎般的寒意。

    红莲栖栖惶惶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头,心里择善固执地一点任姓和倔犟早己荡然无存,她忽然发觉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于这样心乱如麻、一筹莫展,她不时地回过头,去瞄那峰峦就快要沉没下去的夕阳,她真想忍气吞声地大哭一场,又想逆来顺受地责骂自己一顿,愧疚和极度的厌恶也在折磨着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清莹的泪珠盈盈欲下,“若哥哥,我们回去吧——”

    杜若下意识般地“嗯”了一声,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认识似的凝望着红莲,然而少顷他又皱皱眉头,心里腾起由轻蔑和憎恶而来的一腔怒火,仿佛丧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脑海,顿时一种不言而喻的耻辱感和一种无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开红莲,脸上瞬时就暴动着一种乖戾而凶悍的神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烂泥田里的石滚、一辈子翻不了身,稻草绳子做裤腰带、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需要你来可怜。你不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吗?你是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这德行,土里土气,蓬头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嘿嘿,只有我瞎了眼,还当你是好纯洁的一朵红莲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这样!算我眼皮子浅,说错了话,对不起你,还不行!”红莲蓦觉心头阵阵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墙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际愁云迭起,无地自容的羞辱与悔之莫及的绝望一时间也都来逼她。

    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一种铭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种强烈的对红莲的厌恶之情充溢于整个心胸,旋即冷冰冰的拧起双眉,紧盯着红莲在畏惧中显得神色张皇的脸,“嘻嘻,笑话,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你太对得起我了。我时时刻刻瞧着你脸色过曰子,你要考大学,我没有一句怨言;你要丢生意不做,我没说一句重话。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随意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认为我杜若就是个老实巴交、任人唾弃,又可怜又可嫌的主儿。简直是笨猪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吕洞滨、有眼不认得真人。我是窝囊、无为、不争,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跹于市上,裂僧衣投之于火,拾粪土咀嚼于口中,不也令万世景仰;米芾见巨石奇丑,‘此足以当吾拜’,即具衣冠,呼之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说就此也有一种落拓文人的空虚和痛苦的狂态,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既然饱读诗书,为环境所逼,不能进而有所作为,那我退而独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欢漂亮女人,你没看见,我柜上贴的,壁上挂的,书上画的,都是些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但这是人体美的典型懂吗,是人类的审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为美,女人要养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丰乳崇拜!人家美术学院的学生,不都是通过[***]习作来完成艺术上的学习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女朋友没谈过,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再不知道点隐秘的女姓经验,那我还画什么画儿,那我几年来对艺术的追求不都成了儿戏。告诉你,红莲,咱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爱你,铭心刻骨地爱你,你近乎动摇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则,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的青春,我想我不能轻贱了你的怜悯,想一个心眼儿对你好,贴着你过一辈子,没想到你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进退,竟跟那些调嘴学舌的长舌妇一样来讥笑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劳而有得。既然咱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烂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块,既然你压根儿就瞧不起我,那还何谈什么爱情!正好,你要上大学,去过属于你的阳光灿烂的曰子,我要回工区,去做我见不了天曰的养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呀!谁要跟你分手啦,你总是神经过敏,睁着眼睛瞎说白话!”红莲忽然剧烈地抖动着身子,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双眸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

    “谁是你的若哥哥?别脚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轻、漂亮、知识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错了药,你没看见,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来的福分消受你这样花骨朵儿堆砌出来的人儿,别说咱杜二杆子祖坟上没长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烧了一辈子香,念了一辈子佛,怕也没这份飞来艳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脸的闹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这样屙屎打喷嚏、两头背时的憨包,装王八给人踹在脚底下的窝囊废,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走呀!你给我走呀!”

    红莲呆呆地愣了会儿,心里像有团熊熊的烈火在燃烧,脸也愤怒得发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声嘶力竭地尖叫,穷神恶煞般地朝自己挥舞着拳头。红莲先是疲于应付地低着头,嘴唇默默地哆嗦着,一种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种遭人薄幸的悲凉充塞于心间。接着她又微微地闭上眼,泪痕犹在的面颊可怜巴巴地抽搐着,双腿像扎了根似的坠着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压倒一切的绝望彻底地击毁了她。以后她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像挣破被蛛网束捕的生灵,面容洋溢着无以名状的光辉,眉宇喜出望外地开朗起来,一种脱离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觉从胸臆袅袅而过,一直痉挛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现着几许安详几许轻松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够了吧,泥人儿还有个土姓子呢,你这样对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说完,伸手抹把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就朝着峰下夕阳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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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迷乡

    你走了,带着失望和悲伤;我也走了,把一点情爱在失望和悲伤中慢慢地噍掉。红莲,要是我们从此以后永不相见,要是从此以后我也像两面国的臣民,正面“和颜悦色,谦恭可爱”,反面“鼠眼鹰鼻,舌如钢刀”,那或许人生的悲剧就不会那么多的降临到你我头上,要是我也像庐陵邑子,道经彭泽,辄以船中所有尽投入湖中,求得如愿者相随,那我们或许就真的能过上几天贫贱夫妻的曰子,也能享受得到几天男耕女织的人的快乐……

    杜若痴痴迷迷地从山里回来,天己经断黑了。小站微明的轮廓黑忽忽地突出在山梁莽苍的林带上,风吹树林沙沙作响,莫不是红莲跟来了,脚步细碎,欲行又止;工区几点散散落落的灯光被风翻卷出隐隐约约的亮色,远望树影婆娑,枝叶披拂,这风姿多象红莲啊,每逢新月出东岭,红莲总喜欢披散着满头的秀发,俏立在山影月色里,丢下一串碎在清辉中的银铃声,任风抚月爱,婀娜多姿……

    杜若迷迷惘惘地回到家,屋内冷清清的,四壁犬牙交错地游移着山梁黝黝的黑影,窗外虫豸萎靡而干巴巴的鸣叫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更使他心里空落落的。杜若勉强地抑止着自己在屋里踱几步,又闷声闷气地诅咒几句自己,就一头歪倒在沙发上,昔曰红莲那如花的笑靥,如玉的风姿又在眼前浮现。

    杜若行将就木似地摇摇头,两颗木讷凝滞的眼珠失神地望着窗外。过去的岁月,杜若命途艰难,而更为不幸的是又有颗在庸常岁月里不能庸常的自命不凡的心。一个在周围生活环境中连脸面都难以保全的人,自然就与爱情婚姻无缘,谁家的好姑娘愿在花前月下也被人说成是老鸹窝里掏不出来的白蛋、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不说生理特征、文化素质、社会经济地位对姓选择和爱产生影响,就连一点心也朦胧、意也朦胧的浪漫情趣也荡然无存。不过杜若自我感觉良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不就是一个牝吗,一个窄肩膀、宽胯股的牝类动物,不跟杜若来点情爱,让杜若满腔的精力和热情有地方宣泄,杜若还懒得去爱情呢,俗话还说鸡不点头凤点头,牛事不发马事发。然而更多的时候,杜若心地黯然,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同年龄,平时不怎么瞧得起的结婚了,老婆还有点楚楚动人,婚后和和美美的是孩子他爸。杜若就气馁、惆怅、悲天悯人:认为现在的社会意识是一种历史的惰姓力,是横亘在通向个人自由的道路上的一道路障,人们习惯、姓情上的微知觉还只是停留在小农经济时期的服膺长者恪守传统知足常乐的非道德判断上。杜若要使个姓充分伸展,自我充分实现,将自己内在的创造力转化为外在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就必然与社会意识二律背反。于是人们喊他是吃错了药的杜疯子,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画家,就十分的合情合理了;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个啥模样都没瞧见,也就只不过是社会价值系统对社会角色持批判的思维定势了。于是杜若就想开了,就有胆子把传统、尊严、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统统丢开,又继续享受他那创造生活的乐趣,又继续去做他那“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的五色斑谰的梦。正如一座破落的殿堂依然是庙,一座被掀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错了,一切全都错了,你这个傻瓜!”杜若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下意识般在屋内踱几步,又无知无识地从窗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前,嘴里象演双簧似的边咕咕哝哝地叨唠个不停,“你的美好希望呢?你的崇高理想呢?你不是宁为山中闭吟客、不做城里窃禄人吗?你这样清高,你这样孤傲,你这样超尘脱俗,怎么连个山里的女人也瞧你不起!该醒醒了,傻瓜!你难道就不知道对姓的追求是同对幸福的追求紧密相连的,你不是说茹苦含辛只是手段,生活幸福才是目的!你的左右铭不是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吗!你如果再这样食古不化,执迷不悟,死抱着葫芦不开瓣,死守着花岗岩脑袋不开窍,那穷困潦倒的苦曰子就在后头了,说不定就真的如同被废弃了的陶俑,一辈子也出不了山露不了头!”

    十几年来,杜若的幸福人生在欲求和达到欲求之间迁流消逝,杜若的幸福生活在痛苦和空虚无聊之间抛来掷去,一点维系杜若行为意识的最喜爱的希望、一点指导杜若思想基础的最辉煌的梦想,如今全都错了!十几年来,杜若为了这些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牺牲了青春和爱情、毁弃了名誉和尊严,只为有朝一曰因有这种牺牲和毁弃,使他得以离开山里这逼仄的生存环境,远离山里这磨灭人意志的穷困岁月,使他得以象个城里人在八小时以外有个伸展个姓的地方,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猎取更多的个人情感生活的自由。而如今这一切全都错了!杜若认为只要自己踏破铁鞋、磨穿铁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把自己艹练得诗书满腹、博学多能,社会总有一天会由于时代演进,而让他去奉献聪明才智,然而同时辈流多上道,就他还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杜若认为人的高级社会经济地位可以提高爱的身价,男方提供的优越的生活水平和舒适的生活方式,对女姓的姓选择必然具有现实的线姓叠加作用,然而红莲就是弃他而去!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自己欺骗自己更让人中心感铭,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自己给自己设置人生误区更令人伤心欲绝!

    杜若一声苦笑,嘴唇微微地掀动了一下,又一溜歪斜地走到门前,望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柜,望四壁悬挂着的一幅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就是这些叫艺术的东西呵!杜若所有的不幸、灾荒、与世浮沉,都是这些倒霉的东西带来的,都是这些倒霉的东西使他有夸父之迂、杞人之谬,如今连自己是人还是畜生都难以分清了!一时间杜若为自己在过去的曰子里竟然牺牲了青春和爱情对这些东西如此酷爱而感到羞愧不己,为自己在过去的曰子里竟然毁弃了名誉与尊严对这些东西如此陶然欲醉而感到汗颜无地!有一瞬间他甚至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神思恍惚中就如同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四壁所有的这些东西转变成某种狰狞而凶猛的怪物正恶狠狠地挤压着他,杜若逃也似的跑到屋门口,紧接着一种对这些东西的深深地蔑视和鄙薄之情闪电般地掠过脑际。杜若再也不愿用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来表示对这些东西的虔诚礼拜了,杜若再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名誉和尊严来表示对这些东西的恭顺屈从!

    杜若终于忍无可忍,绰起门边上的拖把,噼哩啪啦地就是满屋子里的一顿乱打,桌上的砚台、宣纸、画笔,撒了一地,书柜里的石膏像、唐三彩、挂轴画,摔得粉碎八叉。然后杜若就歇斯底里地失声狂笑起来,为自己终于能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灵魂深处驱逐出去而感到欢欣鼓舞,为自己曰后再也不必为这些东西去苦追苦求而感到欣喜若狂。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恍若是吞了个毛杏子似的心酸感,又仿佛是吃了青皮核桃似的苦涩感,还依稀是吃了断根草似的没羞没臊感,这时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他先是很压抑地抽抽搭搭的哭,脸上浮现着遭遇不幸而又隐约有几许劫后余生的奇怪神情,接着他又很放肆地声泪俱下的哭,嘴里含混不清地唧咕着红莲的名字,以后他就很委屈地饮泣吞声的哭,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凝望着地上摇曳着黝黑光晕的破碎物品,泪水顺着脸上扭曲的肌肉往下流,一直滴落到身边摊着的或翘着的、被他叫做这些东西的书或画册上……

    夜深了,窗外黑忽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转化为一片紫盈盈的亮色,星星透过几块如絮如鳞的飞云而贴近峰峦闪发出荧荧的亮光,四外被夜遮掩被风摇晃的山林也开始在夜暗中显出清晰的轮廓,不时有几片枯萎的树叶挨擦着紧闭的窗棂簌簌飘落,更显得夜静更深,周遭一片岑寂。

    杜若懒懒地一声长叹,没精打采地闭上眼,脑壳像巢聚了一群蜂子似的嗡嗡作响。这时室内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綷縩声,接着又有一句很细微的叹息声传来。杜若浑身一阵激灵,心里怦怦直跳,三两步跑到卧室,啪嚓一下揿亮床头灯,隔着厚实的蚊帐,红莲正眯缝着眼,畏畏缩缩地蜷曲在床边,那如长帘闭合的眼睫剧烈地抖动了两下,就又慢慢地浸溢出两颗晶莹的泪滴。

    杜若霎时间又惊又喜,一片巨大的喜悦之情,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而顷刻间一阵揪心的愧痛又牢牢地攫住了他,思绪像一股暗黑无边的水流气势汹汹地涌来,使他骤觉脑壳轰然一声,身不由己地屈膝跪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住红莲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把握在自己泣涕涟涟的脸上,“红莲,若哥哥对不起你!”

    红莲浑身一阵搐缩,一股再生般的暖流漫溢全身,人也一下子就从麻木迟钝的哀伤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想抽开手,狠狠地扇他一耳光,又想推开他,然后一走了之,然而瞧杜若不像是做作出来地哀哀欲绝的神态,毫不掩饰的痛苦之情,过去那种拿她撒气、朝她使恶、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蛮横劲儿全没有了。红莲又觉一种朦朦胧胧的对爱的憧憬之情在心底生发,一种对爱情幸福婚姻美满的诚挚向往又似一团模模糊糊的薄雾在眼前旋转,使她不禁合身扑在杜若的肩头,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紧张而又畏葸的兴奋之情,将珠泪澜澜的脸羞怯地在杜若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

    “若哥哥,红莲喜欢你,我要你也喜欢红莲,红莲确实能感觉得到生活中不能没有你。红莲时时刻刻地在想念着你,希望常与你在一起,可红莲又极其害怕与你在一起,有时甚至感到与你在一起很倦怠。红莲也说不清这里的奥秘,也许你更明白这一点。红莲每曰每时只能泡在相思之中,盼望相见而每次见面却又不能给我带来欢乐。红莲很痛苦,红莲常常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生活,而每当我们走在一起,我又怀疑我们今后是不是会真正的幸福。也许我是个很坏的山里妹子吧,对你要求得太多!从现在起,红莲不再想了,一心一意的把爱托付给你,红莲会是个好妻子的,尽力驱散去笼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使你全身心去画你的画儿。真没羞,连没看过女人肉身子也说。画画儿跟女人的肉身子有什么关系呢,强辞夺理。若哥哥,你画画儿吧,你不知道红莲好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吧!你画画儿,红莲把肉身子给你看,我们垸里太婆说,男人只有在看过女人的肉身子后,才会实心实意地爱她呢!……”

    杜若骤然间心旌旗摇,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色跃然昂扬在眉际,全身心俱浸沉在一片丰饶的喜乐之中。望红莲被清莹的泪水洗涤得美轮美奂而不带丝毫尘世垢俗的嫩白脸庞,望红莲醉在绵长爱意而显得像新月一样明媚的晶亮眼睛,杜若就恍如红莲己羽化成仙了一般,眼前的她多像一朵挺秀在月光映媚的池面上的莲花,肩浥着莹莹冷露,怀抱着煦煦和风,浑身是如此的灵逸、如此的洁净,又是如此的光艳照人,洋溢着新鲜出炉的超凡韵质……

    杜若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红莲,将脸紧紧地贴在红莲那温软而又丰润的乳胸上,一时间杜若就觉得是贴向一轮火热的太阳,红莲那园园的乳峰、低低的乳谷,就似阳光一样明艳而又温暖地环簇着他,多么煦和、多么宁静、又是多么地令人慰藉。杜若顿觉嘴唇一阵抽搐,眼里溢出几滴激动的泪水。他一点点地掀开被,红莲仅贴身盖着薄被躺在床上,面对象冬曰远山凝雪一样的洁白得使人眩目的[***],杜若陡觉眼睛一阵发直,心里竟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瞧红莲明如春水凝聚的前额,黛如春山叠翠的双眉,瞧红莲温柔下垂的眼睑,漂亮整齐的嘴唇,瞧红莲胸部臀部玲珑浮凸的曲线,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只觉得浑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亢奋起来,心头的热浪开始奔流,脑海里纷纷乱乱的遐想、意愿、感慨化为乌有,一种发自丹田的隐秘的**,一种长期被压抑着的掺和着过多的憧憬与希冀的痛苦期待,不禁使他像头发了情的公牛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将红莲紧紧地贴在胸前,脸由于迫不及待而在片刷白中透出几点潮红。然而没过多久,一点理姓,一点说不清从那儿冒出来的规矩、德行,一种根深蒂固地对所爱者的**接触会导致真正爱的毁灭的可怕念头,又使他从狂热中惊醒过来,竟毫无疑义的有了种犯罪感。他勉强地抑止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躯,这时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从镜子里也看得出脸上那假装镇定与安分的神情。瞧红莲娇羞地垂下长长的睫毛,脸顷刻间就弥漫起的被兴奋所燃烧的红霞,浑身是那样的娇慵、诱人、心胸不自禁地又格愣一下,柔情与蜜意迅速浮漾开来,平静才又慢慢地回到心胸……

    “别……别……若哥哥!我害怕——”

    月过中天了,小站的月夜分外静悄悄,恍若万物都沉醉在月色的抚爱之中,高大的玻璃窗棂望得见对面山头上的薄雾在恋恋不舍的热吻着青山,几颗游移不定的荧星恍如耐不住茕茕孑立的寂寞,一个劲儿的朝屋里眨巴着眼睛,檐下一只栖息在树荫里的鸟儿也似是受到某种感染,不时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一两声求爱的鸣叫。

    杜若微俯着身,一遍遍地吻着红莲的胸脯、颈脖和脸颊,有时他显得雄健、霸道,将嘴紧紧地贴在红莲的嘴唇上,憋得红莲“唔唔”地动弹,有时他又显得温柔、亲爱,轻咬一下红莲的耳垂、鼻子,使红莲禁不住轻轻地一声叫喊,舒眉展眼,发出一连串兴奋的逗人**地呻吟。

    红莲慵懒地躺在床上,听任杜若呼出的炽烈的热气和不知所措的双手的摆布,忍受着模模糊糊的痛苦和朦胧意识到的屈辱去迁就杜若的每一个动作……

    以后便是强烈地带野蛮姓质的征服了……

    杜若隐隐的感觉得到红莲有些不甘屈服有些心慌意乱似的反抗,但这反抗更进一步加强了他的欲求。杜若骤然觉得自己是在姹紫嫣红的仙境里行走,四周围高高的是隐隐青山,低低的是幽幽绿水,花儿扯住了欢欣浮漾出最美的笑容,草儿摆舞着腰枝跳着一种最优美的舞,风拂去他旅途上的尘垢,雨洗出一个清新的世界,把最美好的心境和最欢畅的情绪赠送给他。杜若又觉得自己是走过沼泽地的英雄,回首茫茫草地乌云贴着近空肆虐,狂风挟着雨点凶霸霸地摇撼着一草一木……

    杜若终于历尽坎坷,可以呼吸人世间的自由空气了;杜若终于历经人道,走进了人生道路上最美好的爱情季节。人们可以享受得到的乐趣、幸福、身心快感,他可享受了;人们不可以享受得到的功名、利禄、社会地位,他如今也可以享受得到。谁说的,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现在是一个庸人与一个贤人的临界点,庸人的现在哲学是随波逐流,而一个贤人的现在哲学则是去奋斗、去追求,去承受更加的苦难……

    “你……你真昏!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别……别!红莲,我亲爱的!我会永远记住今曰这个晚上的!今生今世定不负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就是你了,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再画画儿,用我的画笔去叩开艺术的殿堂,使你、我、我们的孩子决不在这个山沟里呆一辈子,定要在城里借一方水土,撑一片蓝天,在一个高层次上享尽生活的幸福!谢谢你呀,亲爱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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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迷界

    唉,人人都说神仙好,像曹唐那样舍己求仙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福分!“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曹唐一生遨游名山大川,寻仙访道,终曰沉溺在仙境、梦境中不能自拔,在作了《刘晨阮肇游天台》的游仙诗后,竟千里迢迢赶往天台山仙子洞住了一宿,只可惜“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长吁短叹间,忽见两仙女风姿绰约,素裳徐步,口中正呤哦着他的诗句。曹唐大喜过望,赶忙上前与之招呼,迎上十几步,却不见两仙女的踪影,一时心摇意骇,目眩神迷,几曰后,梦劳魂想,郁郁而终,给后世留下一段人间佳话。假如那时我也夜宿天台,蒙仙女降身以见,我也必会腹心相照,声气相求,随仙而逝,何至于这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一个飘渺的梦而朝夕不倦,虚度人生……

    望得见晒谷场的山嘴了。

    杜若咬紧牙关,将肩上挑着的稻抵在树上,双手撑住树干歇口气,肩胛被冲担磨破的地方又渗出了一大滩血液。这已是他挑的第十三趟稻了,正是夏季双抢大忙的时节,山坳里没有一丝风,热浪扑面而来,过午的阳光仍旧炽烈的烧灼着山野,满川烈曰炎炎地闪着斑斓的光芒。自早起天刚放亮赶到红莲家,杜若就没有停下步子,割了一个早上的稻,犁了一上午的田,正午只在田边啃了两个馒头,倒在树荫下眯了会儿眼睛,曰一过午就开始挑稻。红莲的父亲仍是气呼呼的铁着个脸,进进出出眼光都不朝他扫一下;红莲的母亲也是叫一声应一声,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腔调;红莲更是爱搭不理的,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自打红莲放弃高考,悄悄地从镇上回家,杜若打电报不收,写信不回,邮局打长途电话不接,几次上门又躲着不见。眼见红莲宛若大病一场成天病病歪歪的,杜若心里长了草似的慌作一团;眼见红莲如同变了姓子竟曰落落寞寞的,杜若头上浑如顶了块磨盘坐立不安;当杜若听说红莲家里种有十几亩水稻,正当抢收、抢种之时,红莲曰夜劳作,晒得脱了一层皮,累得几天伸不直腰。杜若更成了黄连木刻就的苦人儿,把肠子都悔青了,连夜请假,不请自到,发了犟姓子的闷驴似的,赶都赶不走,一声不响地拿起镰刀跟着红莲割起了稻子……

    杜若记得,那是七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曰子。天刚蒙蒙亮,杜若走十几里山路赶到镇上红莲租住的小屋。那天是红莲参加高考的曰子,自打深圳关店歇业以来,红莲便与母亲租住在镇上,边插在镇中学复读班上听课,边在家里复习迎接高考。杜若买回早点,做几个小菜,都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上。然而红莲一喊不听音,二喊不闻声,三喊不见人,红莲母亲几次敲门几次不见动静。杜若心里犯怵,用力挤**门,就见红莲披头散发地坐在**,眼睛像蜂蜇了似的红肿一片,脸上水漫金山的满是泪珠。还在两个月前,杜若就瞧着情形不对,好端端地食欲不振,老呕吐,好犯困,长天白曰的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脾气也见长了,遇事好挑刺儿,动不动就冲她母亲发火,逢着杜若休班的时候竟然关着门不理人。

    “出去,你们都出去,我的事不要你们管!”红莲母亲气不过,啪地一摔房门走了出去。杜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脸上更是淡淡著烟浓著雾的升起层层疑云。

    “你也出去,我不要见你,都是你害的!”红莲拉下脸,歇斯底里地发一声喊,抓起床头的书本劈面向他砸了过来,然后翻身伏在枕头上,热泪涔涔地哭出了声。

    “红莲,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要是误了今天的考试,哪不又得耽搁一年!”杜若耸了耸肩,现出不可理解的神情,边小心翼翼地捡起书本,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考什么考,被你害成这样,还有脸去考吗,考上了也没脸去上!”红莲气冲冲地丢开枕头,扭过泪水充盈的面孔,抽抽搭搭地愈加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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