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九尾经常想:如果那时她追问下去,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落得后来的下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答案她也不知道。

    十年之后的一天,人域的王死在一个叫“孙五郎”的驱妖人的剑下,人域即将改朝换代。祭天仪式之后,眉娘来到王宫大殿,孙五郎坐在王座之上。她对他说:“五郎,你说你要做这人域的王,救万民于水火,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你快乐吗?”那人说:“快乐,怎么不快乐?我一定会做一个圣明的王,让所有人丰衣足食,不必每天都担惊受怕,怕哪天莫名其妙就丢掉性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现在的修为,也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你是我的功臣。当初我曾给你承诺,事成之日,会答应你一件事。说吧,你想要什么?”

    眉娘说:“娶我,让我做你的王后。”

    五日后,人域新王迎娶王后,大赦天下,万民叩谢王恩。

    有预站在王和王后昭告天地大殿之上,对王和即将成为王后的眉娘说:“姐姐,有预祝你幸福。我愿以身祭天地,兹天地日月为证,请引有预魂灵于九霄,佑我王和王后与天同寿,与地同昌,千秋万世,千秋…万世…”

    蛇祖有预自废修为,以身祭天地,只求一个千秋万世,王和王后的千秋万世,她的所爱和她的姐姐的千秋万世,孙五郎和眉娘的千秋万世。

    孙五郎在有预魂消魄散之前抱住她,竟至于伤心欲绝。那一刻,眉娘忽然想起十年之前,那一天,有预对她说…她几乎疯狂,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喜欢她,为什么要答应娶我?!”他摸着怀中爱人的脸,说:“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妹妹,我不知道你的条件是做我的王后…我也不知道…她竟如此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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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若问归来

    九尾疯狂地笑起来,一闭眼,眼中却滑下两行清泪。她摸着自己脸上的疤,说:“我拼尽修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也没能救回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能帮我。不过他也只能保有预蛇骨不灭。”

    眉娘问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你为什么要帮我?”男子温柔一笑:“我们是同病相怜…”

    “那个男人就是竹音吧。后来,他用有预的蛇骨铸成三只镯子,一只给孙五郎,一只给你,一只他自己留着,对吧?”巫小婵说。

    九尾说:“你很聪明。”

    “这不难猜。”巫小婵抬眼直视她,“可是,他跟我说——古镯有预,性残,主人必须以亡人尸骨喂养,方可抚平它的凶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是啊,”九尾苦笑,“这就是逆天的后果。有预她…本该形神俱灭,现在只余三截蛇骨,竟落得个凶残的性子。跟她生前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所以,我才会向那男人要一座城。这里的人原本都生活在那上面,”她用手直直向上指,“现在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从上面到下面,连位置都不曾改变一点儿。这里的人,一样会生、会老、会病、会死,但是在这座城里没有坟场。”

    九尾随即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什么地?有预真傻,把自己祭给天地,可是谁能真正的千秋万世?千秋万世啊…”

    戉楆心疼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镯子,不经意间抬头,发现九尾竟与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孙世书出声:“你说的孙五郎,难道是…”“对,就是你孙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个人,他后来改名,叫‘孙念预’…”孙世书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忽然昏暗下来,巫小婵抬头往外面的天空看,黑的“天”和白的“天”正渐渐模糊,黑的变成白的,白的也正在变成黑的。在这座城里,永远是半边天黑、半边天明,而界限呢?界限永远模糊不清。

    巫小婵问:“你把我们引来此处,应该不只是让我们听你讲故事吧。”她声音淡淡的,显得有点儿冷清。

    “你跟他,真的是一类人。”

    巫小婵怔住,回过头来看她,却只是听到她说:“我确实有别的目的。”

    巫小婵有点儿恍惚,刚才那句话是她说的吗?什么叫——一类人?

    “前几天我做梦梦到有预,她说要我做一件事。所以…”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巫小婵盯着她的脸看,突然觉得她的表情不自然,尽管她的神情依然悲戚,“你们跟我来。”

    两人一妖尾随九尾来到一块空地上,在白的天和黑的天模糊不清的界面上有一棵枯树,像是女人的手。九尾把戉楆拉到树下,让他靠在树干上,竟对他说:“睡觉。”“嗯?”戉楆瞪大眼睛,很是奇怪,但转念一想——狐祖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意,于是乖乖听话,闭上他那双狭长的银眸。

    恍惚中,戉楆看到一幅画面,画面上很多人,他们好像在说话,好像又没在说话,只是笑,笑的声音很像说话。支离破碎的。光怪陆离的。他突然出现在画面里,面前有一个人,高踞于王座之上,脚下跪着许多人。戉楆没见过人域的王宫,但很奇怪的,他知道这里就是人域的王宫,而王座上的人就是人域的王。他屏着呼吸,一步步靠近那人。然后,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啊!”戉楆惊叫着醒来,像是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看向同醒来的九尾,她却是一副了然的样子,拍拍他肩膀,站起身来。戉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神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黑一会儿变红,最后连亲疏都不分,抱着孙世书就使劲儿捶他后背。孙世书被捶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一脚将他蹬开,狠狠的啐一口:“疯子!”戉楆被踹到地上,竟然不恼,而是痴痴地笑起来。

    巫小婵看向九尾,那眼神像是在问:他没事儿吧?九尾走过来,却将那个从孙家那儿取来的镯子套到巫小婵的手上:“古镯有预,能预知未来。竹音说的话,没错。”她绕到巫小婵身后,突然推她一把。巫小婵趔趄一下,在枯树面前站定,然后迟疑的躺下,闭上眼睛…

    “就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巫小婵说。

    聂瑶疲累的趴在柜台上,有气无力地说:“本来我还在为无缘得见狐祖而自哀自怜,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也不觉得有多遗憾。这种经历,实在算不得多么惊心动魄。”“嗯。”巫小婵点点头。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席地坐在雕花矮几案前,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边,却是半点儿也没沾。聂瑶把身体往前凑,挑眉问她:“哎,你在那棵树下是不是真的看到什么?”“啊…哦。没,没什么…”巫小婵低下头,抿一口茶。聂瑶突然一怔,原来,她也会说谎…

    戉楆和孙世书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地面上,站在那一棵树下。它仍然女人的手似的张着朝着妖域的方向,像是想抓住什么,但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让人感觉很绝望。

    奴儿一看到戉楆,就惊喜地呼出一声,从侍工的身上下来,又雀跃着扑到戉楆怀里。绿路对他说:“没事儿就好,我们回去吧。”“嗯,好。”戉楆牵起奴儿的手,转身一步一步向妖域的方向行去。侍工和绿路跟在这一妖一人、一大一小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的戉楆说:“我会把奴儿养大,养到他二十岁、三十岁,咱们奴儿以后…可是要当王的人…”“戉楆,你——”戉楆站定,回过头来对侍工说:“侍工大哥,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叫‘婻儿’的女子,一定不要错过她。”

    “绿路大哥,你以后若是想做妖域和人域之间最大的货商,一定要记得到人域王城西城门的干果铺子去一趟,找一个叫做‘钱掌柜’的人。同样的,千万不要错过一个叫‘晃儿’的小鹞妖。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家伙。”戉楆说完,转过头继续往妖域里走。

    “奴儿,跟爹爹回家。”

    炽白的阳光利刃一般切割云团,竟分明把妖域和人域分成两个天地。一大一小相握的手上,有一只蟒绿色的镯子,把它周围的光都染成绿色,小蛇一样盘曲着,吐着猩红的信子。那棵女人的手似的枯树,朝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张开。它想抓住什么——终不可得。

    孙世书驻足良久,终于转身离去。他的手上捧着一个木制的盒子,表面裂痕交错。这盒子看似简陋,然而在这世上,也不过只有一妖可以打开。

    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物归原主,一切的一切都应就此了结。然而事情终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光从指缝间漏下来,脸上像被贴上几片阴影,那丑陋的伤疤就此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九尾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抚摸上那永远也消磨不掉的疤痕。这张脸曾经是怎样一副花容月貌啊,如今编程这副模样,到底是谁的错?也许谁都没有错,谁都是无辜者。但是,谁落得个好下场?

    有人推开门走出来,看着她的背影,说:“在想什么?”九尾转过身去,脸上神色依旧悲戚,但眼里不自觉的带上些亲近味道:“你呀…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男子轻笑:“没人看,变不变的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啊…”九尾说,“又没人看,变与不变,有什么意义呢?”

    沉默良久,九尾说:“那孩子我看着挺好,跟你很像。”提到那孩子,男子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这世上,我再没见过一个比她更适合那地方的人。你没机会真正和她相处,不然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会不自觉的让身边的人为她掏心掏肺、不顾一切。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会比相信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更幸福。”

    “你说话还是这么随性,真让人嫉妒。”九尾说,“我已经按你说的召回其他两段蛇骨,拿回残留的蛇魂。以后,我只要用这座城养着它们,只要耐心的等,有预就会回来,对吧?”

    “其实,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会一直等。十年不行,我就等二十年;二十年不行,我就等一百年;一百年不行,我就等一千年…直到我死,直到我再也等不起。”

    男子摇摇头,叹气道:“眉娘,你这是…何必呢?”

    九尾轻轻抚摸着那个蟒绿色的镯子,喃喃说:“是啊,何必呢…”

    人已作古,谁对谁错又何必分得那么清?世间之事,往往无所谓对与错,也无所谓悔与恨,无所谓做与不做,也无所谓“为什么要”,又“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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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秋末冬初前生事

    秋末冬初,北风伙同干燥和寒冷在这个城市里到处流窜,被密集的建筑物撞得粉身碎骨,零落的散在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也许这座城市本身已经改变很多,只是因为她的记忆已模糊,所以才会觉得一切都还在原点,从未改变。

    聂瑶搭上记忆里那路总是充斥着男人的汗臭味儿和女人的劣质香水味儿、老人的衰败味儿和小孩儿的生长激素味儿的公交车,还是一样的讨厌。还没到下班的人流高峰,公交车上的人不多,记忆中这样的场景很少见。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开得摇摇晃晃,但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笨重迟缓。

    公交车在一个熟悉的路口停下,她走进十字路口的一个酒吧。酒吧还是那个酒吧,连名字都没换,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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