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苏衡就曾对自己说过,他能为自己做的,就是扫平西疆,还自己自由。而如今就算有了清琼在身边,他对自己的心意最终改变,仅仅作为一个将军,一个王侯,他也决不会放弃这一点。就好像自己永远也不能阻止怀慕一样,自己也同样不能阻止苏衡,嫁往京城的清琼也不能。从苏衡送自己出嫁的那一刻开始,青罗就明白,苏衡也好,怀慕也罢,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放弃对于江山天下的追求。不管他们对自己的情意是如何真切而长久,也不会有所改变。

    怀蓉乃是出阁,正式的婚礼并不在王府,而是设在方家。按着规矩,王府的人只需送怀蓉出门即可,不必前往观礼。当日清琼出嫁亦是如此,在蓉城锦绣湖畔只是送嫁,真正的婚礼仍旧在京城南安王府。而青罗和怀慕的婚仪亦是如此,在京城举办了隆重的送嫁仪式,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而在婚礼上,所有娘家的亲人中,也只有送嫁的苏衡在场。所以怀蓉的婚礼,先在王府正殿拜别太妃、父母与王爷王妃,等着吉时一到夫家的人前来迎亲,由王妃、三郡主和其生母郑氏送出府门,在文崎的护送下乘轿前往方府,在方家众人面前完成嘉礼,之后再与新婚夫婿一起启程前往敦煌。

    婚嫁之事最为精细,等怀蓉周身装扮妥当往正殿里去辞行,已到了申时。今日的怀蓉,自然不必如往日一般从园子里步行前往正殿,乘了一顶小轿迎到匀妆居门前便去了。王府里这一日设了许多宴席,所有蓉城的名门贵胄皆在邀请之列,夫人小姐们又在园子里单独设了宴,还搭了戏台,请了外头的戏班子进来,从午时唱到晚宴时分,好不热闹。董徽本就是外客,因与怀蓉有同住之谊才来匀妆居相送,此时并不需往正殿观礼,怀蓉一走,就向青罗告辞往戏台子那边去了。

    怀蓉辞行,青罗身为王妃,自然不能不到。怀蓉的轿子一走,还有一顶小矫在门前等着青罗。轿门前站着翠墨,见青罗出来便道,“王妃快些,咱们可不能比二姑娘到得晚,还要紧赶慢赶着走近道过去呢。”青罗点头,上了轿子,忽然道,“你可知道,老王爷是否和王爷还有太妃在一处?”翠墨一怔道,“不曾听说,老王爷若是回府,阖府里的人都该知道才是,这会子悄无声息地,想必是不曾回来。”

    青罗蹙了蹙眉,这原本是郑氏的心愿,自己应允了,也曾对怀慕提及此事,怀慕后来还对自己说起过,上元灯节的时候给隽儿抓周,趁着那个机会去寻了父王一回,已经说了怀蓉的亲事。莫非老王爷心如死灰,不愿前来?若真是这样,不单单郑氏和怀蓉伤心,大长郡主和方家的体面也是伤了。若说上官启对怀蓉无心,却又不像,此事也十分古怪,怀蓉的婚期原本方家和太妃一起择定了,乃是三月十二,自己自然也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并不曾更改,二月里上官启却忽然传了信下来,将怀蓉的婚期改到了三月初一。

    青罗和怀慕都觉得此事古怪不敢定夺,便去回禀了太妃,太妃也不明就里,只是上官启难得过问此事,既然开了口也不好拂逆他的意思,于是又和方家说了,把婚期提前十日。听闻着三月初一虽不忌嫁娶,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原先择定的三月十二的日子吉祥如意。方家老夫人最信这个,听到这消息,还老大不爽快。为此事,上官亭还特意前往太妃处询问缘故,后来听闻是上官启的意思,方家自然也不好违拗的,这才没多说什么应允了下来。既然连婚期都是上官启所定,如今到了日子却又音信全无,实在叫人摸不清其中的缘故了。青罗此时虽然焦急不安,然而吉时将近却也无能为力,只好上轿前往正殿。心里只盼着怀慕也发觉有异,及时找到上官启才好。

    王府正殿居于永靖王府中轴之上,建筑格局最为开朗阔大,檐角舒展端庄,颇有汉唐之风。原本并无殿名,外题明良千古,取明君良弼,名垂千古之意,乃是当年上官一族封王之时,帝君亲书。内题为丹心化碧,取得是丹心赤忱,三年化碧之意,是当日上官氏的第一位藩王所题。非但永靖王府中如此,昌平王与绥靖王府中,也有相似的匾额。帝君与藩王共书匾额,固然风雅,更是一种无形的盟约。只是王府里的人,一贯称呼为永靖堂。寻常的时候是不能用的,每逢节庆、祭典、婚仪等大事,才能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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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4)无言敛皱眉山翠

    (预祝大家中秋愉快!中秋当日不出意外的话会有很久不曾出现的番外篇,尽请期待。)

    青罗当日抵达蓉城,婚礼在浮光岛朝晖台上,并不曾至此,所以新婚第二日面见上官启便设在此处,以全礼数,也显示对这位公主的重视。当日因是庆典之后的家礼,故而诸位姨娘也都在场,这已经是破了规矩的。而苏衡在抵达蓉城次日面见上官启之时,都只在启怀堂中,不曾得入。清琼出嫁之时,亦比照此例,在永慕堂跪拜行礼之后,方才移到湖上,与百姓同欢。之后,就连柳芳和的葬礼,也因为是续弦而非原配王妃,不曾停灵此处,只在和韵堂中设了灵位。

    除庆典仪式之外,这永靖堂亦是西疆军政要地。永靖王料理西疆诸郡事务,其下文臣武将悉备,俨然便是一个小小朝廷,虽不必如帝君一般每日早朝,每月朔望二日,也需在此殿中行例会,面见诸人,料理最为紧要的事务。若有紧急军政要务,需面见众臣的,也是在此处,诸位藩王府邸的正殿,皆是如此设置。这也是当日封王裂土之时,帝君与藩王立下的约定,处处比照京城,却又不能逾越。

    然而年深日久,藩王势大,几乎自成一国,这礼仪也慢慢荒废了。昔日敦煌昌平王高氏的殿上,日日朝会,与京城御座之下一般无二。而绥靖王窦氏处,这朝会乃是隔日一回。上官氏一族执掌西疆多年,权势之重,早已到了百姓知上官氏却不知帝君的程度,在这一处上却始终不曾逾制,除朔望之日与庆典之外,其余日常理事见客,都在居所的外书房内听问。怀慕如今所居的永慕堂,也就是先时的启怀堂,便是世代永靖王所居。

    西疆诸郡比照京城六部,设有吏政、户银、礼乐、兵马、刑律、工利六司,直至上官启为止,虽不在正殿朝会,六司重臣每日也俱要往外书房中禀报事务。怀慕承继王位之后,在六司之上又专设明正院,明正院设九卿之位,直属永靖王管辖,统御六司。明正院并未单设府衙,院中诸人每日都在王府外书房中轮值,每日三人一轮,隔九日九卿悉备,遇朝会之日与诸司官员齐列永慕堂。各处州郡县的密报书函,也一样送往此处。经明正院审理之后,择其中最为紧要的再奉于永靖王处批示决断。

    明正院乃是整个西疆权力中心所在,九卿品级在六司掌司之上,皆是怀慕最为信赖也最为得力的人。如今方正端领九卿之首,方正同因常年镇守颖城,反倒不在九卿之列了。董余乃是九卿之中最少的一位,而董润在兵马司,接替了方文峻原本的掌司一职。明正院与六司之下,诸郡县各自管理,但仍有些特殊的职位,如方家领颖城,方正同的地位自然非寻常州郡长官可比。

    文崎驻军敦煌,虽非九卿,又无掌司之位,只有一个将军的称谓,然而敦煌之事,却无不经他之手,一言而决,所掌实权极大,几乎不亚于怀慕在蓉城了。只是这权力虽大却无虚名,文崎品阶寻常,迎亲也只能到王府门前,而不能享开正殿相迎的礼数,九卿诸司也不必为他的婚礼列座在侧。此时正殿之中,便只有上官氏之人。青罗走到里头,今日永靖堂并非朝会格局,和自己当初见礼的时候仿佛。正上方的王座空着,下头并排放着两把椅子,东首空着,西首坐着封太妃,怀慕在东首下坐着,青罗便走到西侧封太妃下头坐下。一边瞧着怀慕,只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青罗方才坐定,外头的礼乐声便响了起来,只见怀蕊和清玫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怀蓉慢慢走了进来。青罗见清玫也在倒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想必是方家为了显示这位新奶奶的身份贵重,又与方家是亲上做亲,特意遣了清玫来此。清玫虽然即将成为怀蓉的小姑,此时却还是姑表姐妹,在此处与怀蕊一起出现,也算是合情合理。青罗瞧见封太妃的神情,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自己的孙女儿与外孙女儿成了姑嫂,又比寻常姑嫂更为亲近,也的确是一件得意事。

    怀蓉此时还不曾蒙上面纱,青罗一眼瞧见她神情平淡,倒是身边怀蕊和清玫两个一脸的笑容。怀蓉似乎也察觉到青罗在瞧着自己,却也仍旧不肯露出半分笑意来,一双眼睛里全是淡漠的样子。甚至比之方才在匀妆居中,更冷了几分。青罗知道她的性子,深知对于她也是勉强不来的,便也不曾说什么。

    三人走了进来,怀蕊和清玫便站到两边,怀蓉便在当中站定,正要拜下去,却定定地瞧着东首空着的椅子,忽然疾步走到一边,将角落里站着正在默默垂泪的郑氏拉了出来,隐到东首坐下。郑氏恍恍惚惚跟着坐下,才忽然惊觉不妥,正要挣扎起身,却见怀蓉眼神坚定,按了按她的手,那力量如此坚定,平素谨慎小心、绝不逾矩的郑氏竟然不再试图挣脱,就怔怔地坐在那里。

    郑氏身为姨娘,原本没有资格在这永靖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就算是怀蓉的生母,也只能在一边瞧着,能许她和青罗一起送出府门去,已是难得的恩宠。怀蓉此举,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悖逆举动了。青罗侧过脸去瞧着封氏,见她神情微冷,却也不曾开口说什么,又瞧了怀慕一眼,只见他身着王袍端然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就如不曾瞧见这一幕一样。青罗心里叹了口气,想必这样的怀蓉所具有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虽然温柔沉静,却又坚不可摧。更或者说,如一湾流水,看上去柔而无骨,却百折不回。

    此刻永靖堂上鸦雀无声,也没有人拦阻,神情十分震动,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满殿的人犹如木雕泥塑,皆是怔怔无言。怀蓉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举止仍旧从容洒脱。等郑氏在上官启的位置上坐定,怀蓉才退到永靖堂正中,缓缓跪下,俯身对上座的四个人,端端正正行了三拜大礼。发上凤穿牡丹的红宝步摇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等怀蓉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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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5)无言敛皱眉山翠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封太妃,脸上方才冷淡的表情忽然散去,露出极为温暖亲切的一个笑容来。封氏伸出手去,对怀蓉柔声道,“蓉丫头,快到祖母这里来。”怀蓉一怔,显然不曾想封氏在自己做了无比悖逆的举动,又在婚礼上如此无视王族礼仪之后,竟然对自己这样亲切,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封氏身边去。

    封氏拉过怀蓉的手,轻轻摩挲了一回,那神情不是愤怒伤心,也不是喜悦安慰,倒像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似的。怀蓉此时也觉得震动,自己陪伴封氏身边多年,算是儿孙辈中与她最为亲近的那一个了。然而她也从不曾这样对过自己,或者说,自己从来不曾感觉到犹如此刻一样的亲切。重华寺里的千百个日日夜夜,怀蓉和这位亲祖母的相伴,都是在氤氲的檀香气味里头,默不作声地在佛前长跪念诵里度过的。与其说是骨肉至亲,自己倒更像是与那檀香莲花一样,守在她身边,也守在佛祖身边的一种美丽陈设。

    然而仔细想来倒也不是如此,自己在封氏面前,也时常有小儿女的情态,也常有羞红神色,甚至娇嗔言语。然而那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肆意的真心。她给予这个老人年少的青春活气,这个老人给予自己庇佑与安全。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她心里十分明白,封太妃,自己的亲祖母,也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陪伴伺候,无微不至,言笑晏晏。那是一场彼此都没有什么坏处的戏,彼此演的得心应手,原本也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自己平安出阁的那一日。

    只是这样的平衡,到底是被自己打破了。从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曾用亲切柔和的眼神看过自己,就算是人前的笑容和关切,也让自己觉得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冷。而自己好像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的干净,连演戏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在祖母的面前,自己宁愿像重华寺的佛堂里跪地祈祷的时候那样安静,却再不肯露出哪怕是伪装的笑容和软语娇言。然而在自己即将远行,再不归来的此时此刻,这个自己自幼侍奉的老人,却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冷淡如怀蓉也不得不承认,那枯槁粗糙的手掌心里,传递着真而又真的眷恋,蕴涵着切而又切的期盼。

    怀蓉忽然觉得恍惚了,这个内心深沉无比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或者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她对于自己的庇佑,阻止自己的远嫁,阻止自己与慧恒的相见,如今又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一桩婚姻,或者并不单单是对自己多年侍奉的一种对等偿还,也不单单是害怕自己污了上官家的声明,不单单是因为想要用自己笼络方家,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光明正大又理所当然的幸福。她的眼神分明是眷恋着自己,不忍心自己离她而去的,却又坚决地将自己推开,推到离她最远的地方。或者她这么多年离群索居的日子,也真的太寂寞了,以至于分明是因为纾解寂寞才有的一个契约,最后那个填补了她寂寞的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她的真心。

    怀蓉心里又苦笑起来,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想要给自己的,已经给了自己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封太妃给自己编织的是一个在她心里完美无缺的好梦,对自己而言,却只是烧成灰烬的一颗心的坟墓罢了。也许封太妃到了此刻,也从自己的眼睛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的眼睛里,眷恋和期盼之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甚至有几分怀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的后悔。

    今日的祖母,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否则自己怎么能在她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这样多分明的矛盾的情绪?又或者,是即将离别的自己心里不再安静,才会把自己心里的情绪,投射到了她的眼睛里去。怀蓉正想着,只见封氏身后的芸月快步走上前来,将一块盛在金盘里的大红色面纱捧在自己面前。封氏接过面纱,怀蓉见状便跪在封氏脚边,任她将那一块面纱小心地覆在自己头上,又用簪环仔细固定住了。

    怀蓉正要起身,却感觉到封氏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抚了抚,又听见封太妃用极轻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比王府里长大的芷丫头和蕊丫头多吃了许多的苦,这我心里知道。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不是这两个丫头能比的了。就连你的这些哥哥嫂嫂,在我心里也不如你重。只是我看重是我孙女儿的你,却更看重上官家的名誉和江山。如今你要出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做嫁妆的,我也知道你本性并不爱这些金玉,只有亲自给你戴上这一方盖头。从今以后,你能为上官家做的,我需要你为上官家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日后的路该怎样,只有你自己去走,我不会再要你做什么,也再不能护着你什么。”

    封氏的话落在耳边,怀蓉竟然惊觉自己脸上流过一滴眼泪。怀蓉并不曾抬起头,封氏却像是知道一样,“出嫁的时候,女儿家是可以哭的。你今日想哭,就莫要忍着。你的性子瞧着温柔,其实最是刚强,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这一回嫁了人,以后若是觉得委屈却也不能随意哭泣了,就这么一日,你想如何哭,都没有人都阻拦你的。至于你的母亲,你如今身份贵重,谁又能欺侮了她去?我虽然说不上喜欢,却也并不会叫人为难了她,何况还有王妃在呢。”说着把怀蓉拉了起来,抽出自己身上的帕子,笑着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我的儿,这便去罢。”

    怀蓉也正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心里在意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母亲一个。如果早些年知道这些,或者自己对封氏的笑容和言语里,都能更多出几分真心来。也许她会在这个与自己相伴最久的人身边,留下在母亲面前都不曾流出的泪水。也许那样,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今日这样的冷漠和孤独。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论是祖母还是自己,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心里,经过了重华山上孤寂而漫长的岁月,这一个在身边陪伴作为长久的人,已经是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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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6)无言敛皱眉山翠

    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已是无用。怀蓉也不等清玫和怀蕊来扶,也不等怀慕和青罗作为兄嫂再多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到门外。青罗一怔,正要起身扶起郑氏相送,却见怀蓉在门外回过身来,重新跪下拜了一拜。外头分明还有烟雾一样的细雨,青石板上还有几点淡淡的苔痕,她却不以为意。如果方才永靖堂上的跪拜是对于无情礼仪的反叛,对于自己生身母亲的尊重和牵挂,如今的这一拜,青罗心里明白,是单单对封太妃的。这一拜,既是为着骨肉亲情,为着相伴恩情,也为着给彼此带来的深刻伤痛,还有一切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复杂感受,是眷恋,也是决绝。想必连怀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所有的话语和思绪,也就都在这一拜之中了。

    青罗见郑氏似乎还不曾回过神来的样子,便起身扶起她,对封氏和怀慕微微示意,便拉着郑氏一同出了永靖堂。怀蕊和清玫两个也忙赶出去,却不再一左一右地扶着怀蓉,而是跟在青罗和郑氏后面。怀蓉并不曾按着礼数坐轿,在身后跟随的青罗的眼中,她孤身一人在烟雨中漫步,像是雨中的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嫁衣的裙裾拖在了地上,那大红的颜色被雨水打湿了,倒像是深沉的血红。怀蓉的背影是这样的坚决,方才永靖堂上落下来的那一滴泪水想必也消散在了烟雨之中,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永靖堂前十分空旷,两侧远远站立着送行的仪仗,在烟雨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随着怀蓉一行人往前走,那些人也悄无声息地转了过去,跟随在身后。远远地只能瞧见蔓延的金红颜色,却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神情。烟雨深处,似乎只有怀蓉一个人的背影是清晰的,坚定不移地走向王府大门,离开身后的一切,迎向越来越分明的迎亲的礼乐声中。只有那乐声在雨中,愈发得分明起来。

    永靖王府门外,同样沐着雨的,还有前来迎亲的文崎。骑在笼着红绸的骏马之上,穿着一身红衣,隔了言语看不清神情,平日里冷峻如刀兵的轮廓在围观百姓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平和亲近。即使离得远看不清面貌,那马背上的灼然风采,也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只是有退役的老兵瞧见那身影,忍不住心里犯嘀咕,隐隐觉得有一股子肃杀之气,那感觉不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悦,倒更像是要单刀赴会,深入敌营一样。马背上的红衣人,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新郎,他仍旧是一个军人。

    马背上的文崎,定定地瞧着那一扇紧闭的王府大门。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大红色的牡丹花与喜字。此时烟雨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些,白茫茫的一片,倒叫他忽然想起了冬日的雪。在颖城长大,文崎从小极少看得见雪,也极少瞧见这样温暖热烈的颜色。颖城地近南疆,满眼皆是蓊郁活泼的绿色,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盛开的花朵。然而在文崎的世界里,就只有军营里的铁灰色罢了。白与红,这都是他不熟悉的。唯有那一年,在蓉城外漫天飞雪里头,那一抹浓烈的大红色,才叫他真正把两种颜色都记在了心里。而后来,那红色渐渐在白色里头弥漫开,成了满地蜿蜒的血色。而那个在鲜血里始终平静而坚决地往前走的那个人,就再也叫人无法忘记。

    正在此时,永靖王府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隔着烟雨迷蒙,文崎只瞧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孤傲,那一身的红色被一瞬间的风吹动,忽然飘拂起来,犹如一朵刹那盛开的牡丹花。文崎瞧见她身后是延伸几十丈的红毯,那红色一直延伸,深入到永靖王府的中心去。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在这红色的中心,在这忽然打开的门前,抬头望着高坐在马背上的自己。

    文崎忍不住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然而那人的面前飘拂的红纱,叫离得最近的他也看不清楚面目。这应当是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二郡主怀蓉,然而这位表妹的脸,他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他在家宴上分明看见过的,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不曾存在过。即使在婚约签订之后,这个人在他心里,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又叫他觉得熟悉,然而尽管熟悉,却又像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人似的。在漫天迷蒙的白色里,在蜿蜒的红色中央,坚定地走向自己。

    怀蓉站在门前,也凝视着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文崎与她,都是这个家族里最少出现的人。在自己的背后,这个永靖王府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和他们毫无关系,这里的人也常常惯于将他们遗忘。就连他们自己,也将自己和彼此都遗忘了。只是今天,他们却站在这里,成为这个王府,这个蓉城关注的中心。怀蓉淡淡笑了笑,不论如何,不论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是否熟悉,他都会带着自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地方。他会给自己如今唯一期望的一切,跟着他走,自己在蓉城独自留下的母亲,也能得以度过平静安详的余生。

    怀蓉知道母亲就在自己身后,正恍恍惚惚地含着泪看着自己。然而她不敢回头,因为一旦回头,母亲可能就会抱住自己放声痛哭,而自己也会忍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在这个人面前显示出软弱。她并不想要在他面前显示软弱,她要在他和整个王府、整个蓉城的人的视线里,平静而洒脱地离开,毫不留恋。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果断的告别,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软弱。而这一个告别,还需要足够漂亮,足以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美满传奇,这样,自己的母亲或者也能在看不见自己的年年月月里,感到安慰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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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7)无言敛皱眉山翠

    于是怀蓉不待青罗、怀蕊或是任何一个人来搀扶她走向出嫁的轿辇,却独自走下门前的玉阶,在走到文崎马前的时候,把手伸向了这个自己陌生的亲人。离得这样近地时候,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样的平静而冰冷,并不曾有新婚的喜悦和期待,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怀蓉在面纱后头微笑起来,这一个笑容,她知道文崎是不会看见的。这样的文崎,反倒叫怀蓉觉得安心了。既然彼此对这场姻缘都不曾有过期待和喜悦,如此相对,想必也能更加容易一些。

    文崎在怀蓉伸出手的这一刹那,来不及多想,就如着了魔一般,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抓住了怀蓉的手,微微一用力,就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后来文崎始终不曾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者只是因为那一日的怀蓉,隐藏在红色面纱后的脸孔,叫他觉得强烈的好奇。他只是想要将她拉到自己眼前来看一看清楚。从来不信鬼神奇谈的文崎甚至有时会想,那一日怀蓉是不是对自己使了什么异术,叫他情不自禁地回应了她。然而不论怎样,文崎始终都没有得到这答案。而那茫茫烟雨中,两个身着吉服的新婚夫妻的这一举动,却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就连跟随着的迎亲乐队,那一瞬间也都忘记了演奏。

    而就在此刻,一缕海笛声忽然传来。吹得是寻常百姓家里女儿出嫁的时候,最常吹奏的那一支鸳鸯戏水。这是市井里最为俚俗的曲子,几乎每一个平民女儿家出嫁,都是伴着这样的曲声的。王府婚事自矜身份,从来都只吹奏凤凰于飞一类的雅乐,从不肯吹奏这一曲,也不会用这市井间流传最广的寻常海笛。

    怀蓉和文崎,也从来不曾听过这一曲。然而四下里围观的百姓却都是熟极了的,听见曲声纷纷四顾寻找吹笛的人。那曲声像是从某一处的屋顶上传过来,只是烟雾迷蒙,却看不见吹笛人身在何方。但那吹奏的虽是市井小调,吹奏者的技巧却显然不同于一般乐者,曲中欢悦之情浓烈,声如流水婉转,水鸟啁啾,真如雨大荷叶之下,一对鸳鸯并头交颈,白首不离的情境。

    怀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这吹笛的人是谁。尽管精通音律,被这热烈欢愉的笛声打动,却也只是在马背上静静听了片刻,最终随着文崎调转缰绳而离去了。那些迎亲的队伍也回过了神来,重新吹奏起原先吹奏的礼乐。那一缕笛声,也就渐渐地在这乐声之中消弭了。怀蓉起先还仔细分辨那声音,后来渐渐不闻,也就放下了。

    而怀蓉和文崎同乘一骑的离开,又成了蓉城新的故事。尽管所有人都不曾看清楚这位二郡主是什么面貌,比之其长姊如何,却都记住了这一幕。在所有目睹了婚礼的人心中,这位二郡主是幸福的,就算没有大郡主的容貌绝世,却在自己的婚礼上,伴着鸳鸯戏水的欢悦曲调,被世间最好的男儿带上马背,走向全新的生活。那是抛开尊贵和美貌之外,所有女子都期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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