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方才坐定,外头的礼乐声便响了起来,只见怀蕊和清玫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怀蓉慢慢走了进来。青罗见清玫也在倒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想必是方家为了显示这位新奶奶的身份贵重,又与方家是亲上做亲,特意遣了清玫来此。清玫虽然即将成为怀蓉的小姑,此时却还是姑表姐妹,在此处与怀蕊一起出现,也算是合情合理。青罗瞧见封太妃的神情,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自己的孙女儿与外孙女儿成了姑嫂,又比寻常姑嫂更为亲近,也的确是一件得意事。

    怀蓉此时还不曾蒙上面纱,青罗一眼瞧见她神情平淡,倒是身边怀蕊和清玫两个一脸的笑容。怀蓉似乎也察觉到青罗在瞧着自己,却也仍旧不肯露出半分笑意来,一双眼睛里全是淡漠的样子。甚至比之方才在匀妆居中,更冷了几分。青罗知道她的性子,深知对于她也是勉强不来的,便也不曾说什么。

    三人走了进来,怀蕊和清玫便站到两边,怀蓉便在当中站定,正要拜下去,却定定地瞧着东首空着的椅子,忽然疾步走到一边,将角落里站着正在默默垂泪的郑氏拉了出来,隐到东首坐下。郑氏恍恍惚惚跟着坐下,才忽然惊觉不妥,正要挣扎起身,却见怀蓉眼神坚定,按了按她的手,那力量如此坚定,平素谨慎小心、绝不逾矩的郑氏竟然不再试图挣脱,就怔怔地坐在那里。

    郑氏身为姨娘,原本没有资格在这永靖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就算是怀蓉的生母,也只能在一边瞧着,能许她和青罗一起送出府门去,已是难得的恩宠。怀蓉此举,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悖逆举动了。青罗侧过脸去瞧着封氏,见她神情微冷,却也不曾开口说什么,又瞧了怀慕一眼,只见他身着王袍端然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就如不曾瞧见这一幕一样。青罗心里叹了口气,想必这样的怀蓉所具有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虽然温柔沉静,却又坚不可摧。更或者说,如一湾流水,看上去柔而无骨,却百折不回。

    此刻永靖堂上鸦雀无声,也没有人拦阻,神情十分震动,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满殿的人犹如木雕泥塑,皆是怔怔无言。怀蓉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举止仍旧从容洒脱。等郑氏在上官启的位置上坐定,怀蓉才退到永靖堂正中,缓缓跪下,俯身对上座的四个人,端端正正行了三拜大礼。发上凤穿牡丹的红宝步摇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等怀蓉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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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5)无言敛皱眉山翠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封太妃,脸上方才冷淡的表情忽然散去,露出极为温暖亲切的一个笑容来。封氏伸出手去,对怀蓉柔声道,“蓉丫头,快到祖母这里来。”怀蓉一怔,显然不曾想封氏在自己做了无比悖逆的举动,又在婚礼上如此无视王族礼仪之后,竟然对自己这样亲切,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封氏身边去。

    封氏拉过怀蓉的手,轻轻摩挲了一回,那神情不是愤怒伤心,也不是喜悦安慰,倒像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似的。怀蓉此时也觉得震动,自己陪伴封氏身边多年,算是儿孙辈中与她最为亲近的那一个了。然而她也从不曾这样对过自己,或者说,自己从来不曾感觉到犹如此刻一样的亲切。重华寺里的千百个日日夜夜,怀蓉和这位亲祖母的相伴,都是在氤氲的檀香气味里头,默不作声地在佛前长跪念诵里度过的。与其说是骨肉至亲,自己倒更像是与那檀香莲花一样,守在她身边,也守在佛祖身边的一种美丽陈设。

    然而仔细想来倒也不是如此,自己在封氏面前,也时常有小儿女的情态,也常有羞红神色,甚至娇嗔言语。然而那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肆意的真心。她给予这个老人年少的青春活气,这个老人给予自己庇佑与安全。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她心里十分明白,封太妃,自己的亲祖母,也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陪伴伺候,无微不至,言笑晏晏。那是一场彼此都没有什么坏处的戏,彼此演的得心应手,原本也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自己平安出阁的那一日。

    只是这样的平衡,到底是被自己打破了。从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曾用亲切柔和的眼神看过自己,就算是人前的笑容和关切,也让自己觉得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冷。而自己好像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的干净,连演戏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在祖母的面前,自己宁愿像重华寺的佛堂里跪地祈祷的时候那样安静,却再不肯露出哪怕是伪装的笑容和软语娇言。然而在自己即将远行,再不归来的此时此刻,这个自己自幼侍奉的老人,却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冷淡如怀蓉也不得不承认,那枯槁粗糙的手掌心里,传递着真而又真的眷恋,蕴涵着切而又切的期盼。

    怀蓉忽然觉得恍惚了,这个内心深沉无比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或者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她对于自己的庇佑,阻止自己的远嫁,阻止自己与慧恒的相见,如今又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一桩婚姻,或者并不单单是对自己多年侍奉的一种对等偿还,也不单单是害怕自己污了上官家的声明,不单单是因为想要用自己笼络方家,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光明正大又理所当然的幸福。她的眼神分明是眷恋着自己,不忍心自己离她而去的,却又坚决地将自己推开,推到离她最远的地方。或者她这么多年离群索居的日子,也真的太寂寞了,以至于分明是因为纾解寂寞才有的一个契约,最后那个填补了她寂寞的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她的真心。

    怀蓉心里又苦笑起来,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想要给自己的,已经给了自己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封太妃给自己编织的是一个在她心里完美无缺的好梦,对自己而言,却只是烧成灰烬的一颗心的坟墓罢了。也许封太妃到了此刻,也从自己的眼睛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的眼睛里,眷恋和期盼之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甚至有几分怀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的后悔。

    今日的祖母,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否则自己怎么能在她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这样多分明的矛盾的情绪?又或者,是即将离别的自己心里不再安静,才会把自己心里的情绪,投射到了她的眼睛里去。怀蓉正想着,只见封氏身后的芸月快步走上前来,将一块盛在金盘里的大红色面纱捧在自己面前。封氏接过面纱,怀蓉见状便跪在封氏脚边,任她将那一块面纱小心地覆在自己头上,又用簪环仔细固定住了。

    怀蓉正要起身,却感觉到封氏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抚了抚,又听见封太妃用极轻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比王府里长大的芷丫头和蕊丫头多吃了许多的苦,这我心里知道。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不是这两个丫头能比的了。就连你的这些哥哥嫂嫂,在我心里也不如你重。只是我看重是我孙女儿的你,却更看重上官家的名誉和江山。如今你要出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做嫁妆的,我也知道你本性并不爱这些金玉,只有亲自给你戴上这一方盖头。从今以后,你能为上官家做的,我需要你为上官家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日后的路该怎样,只有你自己去走,我不会再要你做什么,也再不能护着你什么。”

    封氏的话落在耳边,怀蓉竟然惊觉自己脸上流过一滴眼泪。怀蓉并不曾抬起头,封氏却像是知道一样,“出嫁的时候,女儿家是可以哭的。你今日想哭,就莫要忍着。你的性子瞧着温柔,其实最是刚强,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这一回嫁了人,以后若是觉得委屈却也不能随意哭泣了,就这么一日,你想如何哭,都没有人都阻拦你的。至于你的母亲,你如今身份贵重,谁又能欺侮了她去?我虽然说不上喜欢,却也并不会叫人为难了她,何况还有王妃在呢。”说着把怀蓉拉了起来,抽出自己身上的帕子,笑着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我的儿,这便去罢。”

    怀蓉也正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心里在意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母亲一个。如果早些年知道这些,或者自己对封氏的笑容和言语里,都能更多出几分真心来。也许她会在这个与自己相伴最久的人身边,留下在母亲面前都不曾流出的泪水。也许那样,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今日这样的冷漠和孤独。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论是祖母还是自己,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心里,经过了重华山上孤寂而漫长的岁月,这一个在身边陪伴作为长久的人,已经是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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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6)无言敛皱眉山翠

    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已是无用。怀蓉也不等清玫和怀蕊来扶,也不等怀慕和青罗作为兄嫂再多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到门外。青罗一怔,正要起身扶起郑氏相送,却见怀蓉在门外回过身来,重新跪下拜了一拜。外头分明还有烟雾一样的细雨,青石板上还有几点淡淡的苔痕,她却不以为意。如果方才永靖堂上的跪拜是对于无情礼仪的反叛,对于自己生身母亲的尊重和牵挂,如今的这一拜,青罗心里明白,是单单对封太妃的。这一拜,既是为着骨肉亲情,为着相伴恩情,也为着给彼此带来的深刻伤痛,还有一切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复杂感受,是眷恋,也是决绝。想必连怀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所有的话语和思绪,也就都在这一拜之中了。

    青罗见郑氏似乎还不曾回过神来的样子,便起身扶起她,对封氏和怀慕微微示意,便拉着郑氏一同出了永靖堂。怀蕊和清玫两个也忙赶出去,却不再一左一右地扶着怀蓉,而是跟在青罗和郑氏后面。怀蓉并不曾按着礼数坐轿,在身后跟随的青罗的眼中,她孤身一人在烟雨中漫步,像是雨中的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嫁衣的裙裾拖在了地上,那大红的颜色被雨水打湿了,倒像是深沉的血红。怀蓉的背影是这样的坚决,方才永靖堂上落下来的那一滴泪水想必也消散在了烟雨之中,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永靖堂前十分空旷,两侧远远站立着送行的仪仗,在烟雨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随着怀蓉一行人往前走,那些人也悄无声息地转了过去,跟随在身后。远远地只能瞧见蔓延的金红颜色,却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神情。烟雨深处,似乎只有怀蓉一个人的背影是清晰的,坚定不移地走向王府大门,离开身后的一切,迎向越来越分明的迎亲的礼乐声中。只有那乐声在雨中,愈发得分明起来。

    永靖王府门外,同样沐着雨的,还有前来迎亲的文崎。骑在笼着红绸的骏马之上,穿着一身红衣,隔了言语看不清神情,平日里冷峻如刀兵的轮廓在围观百姓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平和亲近。即使离得远看不清面貌,那马背上的灼然风采,也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只是有退役的老兵瞧见那身影,忍不住心里犯嘀咕,隐隐觉得有一股子肃杀之气,那感觉不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悦,倒更像是要单刀赴会,深入敌营一样。马背上的红衣人,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新郎,他仍旧是一个军人。

    马背上的文崎,定定地瞧着那一扇紧闭的王府大门。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大红色的牡丹花与喜字。此时烟雨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些,白茫茫的一片,倒叫他忽然想起了冬日的雪。在颖城长大,文崎从小极少看得见雪,也极少瞧见这样温暖热烈的颜色。颖城地近南疆,满眼皆是蓊郁活泼的绿色,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盛开的花朵。然而在文崎的世界里,就只有军营里的铁灰色罢了。白与红,这都是他不熟悉的。唯有那一年,在蓉城外漫天飞雪里头,那一抹浓烈的大红色,才叫他真正把两种颜色都记在了心里。而后来,那红色渐渐在白色里头弥漫开,成了满地蜿蜒的血色。而那个在鲜血里始终平静而坚决地往前走的那个人,就再也叫人无法忘记。

    正在此时,永靖王府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隔着烟雨迷蒙,文崎只瞧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孤傲,那一身的红色被一瞬间的风吹动,忽然飘拂起来,犹如一朵刹那盛开的牡丹花。文崎瞧见她身后是延伸几十丈的红毯,那红色一直延伸,深入到永靖王府的中心去。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在这红色的中心,在这忽然打开的门前,抬头望着高坐在马背上的自己。

    文崎忍不住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然而那人的面前飘拂的红纱,叫离得最近的他也看不清楚面目。这应当是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二郡主怀蓉,然而这位表妹的脸,他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他在家宴上分明看见过的,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不曾存在过。即使在婚约签订之后,这个人在他心里,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又叫他觉得熟悉,然而尽管熟悉,却又像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人似的。在漫天迷蒙的白色里,在蜿蜒的红色中央,坚定地走向自己。

    怀蓉站在门前,也凝视着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文崎与她,都是这个家族里最少出现的人。在自己的背后,这个永靖王府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和他们毫无关系,这里的人也常常惯于将他们遗忘。就连他们自己,也将自己和彼此都遗忘了。只是今天,他们却站在这里,成为这个王府,这个蓉城关注的中心。怀蓉淡淡笑了笑,不论如何,不论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是否熟悉,他都会带着自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地方。他会给自己如今唯一期望的一切,跟着他走,自己在蓉城独自留下的母亲,也能得以度过平静安详的余生。

    怀蓉知道母亲就在自己身后,正恍恍惚惚地含着泪看着自己。然而她不敢回头,因为一旦回头,母亲可能就会抱住自己放声痛哭,而自己也会忍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在这个人面前显示出软弱。她并不想要在他面前显示软弱,她要在他和整个王府、整个蓉城的人的视线里,平静而洒脱地离开,毫不留恋。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果断的告别,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软弱。而这一个告别,还需要足够漂亮,足以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美满传奇,这样,自己的母亲或者也能在看不见自己的年年月月里,感到安慰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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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7)无言敛皱眉山翠

    于是怀蓉不待青罗、怀蕊或是任何一个人来搀扶她走向出嫁的轿辇,却独自走下门前的玉阶,在走到文崎马前的时候,把手伸向了这个自己陌生的亲人。离得这样近地时候,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样的平静而冰冷,并不曾有新婚的喜悦和期待,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怀蓉在面纱后头微笑起来,这一个笑容,她知道文崎是不会看见的。这样的文崎,反倒叫怀蓉觉得安心了。既然彼此对这场姻缘都不曾有过期待和喜悦,如此相对,想必也能更加容易一些。

    文崎在怀蓉伸出手的这一刹那,来不及多想,就如着了魔一般,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抓住了怀蓉的手,微微一用力,就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后来文崎始终不曾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者只是因为那一日的怀蓉,隐藏在红色面纱后的脸孔,叫他觉得强烈的好奇。他只是想要将她拉到自己眼前来看一看清楚。从来不信鬼神奇谈的文崎甚至有时会想,那一日怀蓉是不是对自己使了什么异术,叫他情不自禁地回应了她。然而不论怎样,文崎始终都没有得到这答案。而那茫茫烟雨中,两个身着吉服的新婚夫妻的这一举动,却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就连跟随着的迎亲乐队,那一瞬间也都忘记了演奏。

    而就在此刻,一缕海笛声忽然传来。吹得是寻常百姓家里女儿出嫁的时候,最常吹奏的那一支鸳鸯戏水。这是市井里最为俚俗的曲子,几乎每一个平民女儿家出嫁,都是伴着这样的曲声的。王府婚事自矜身份,从来都只吹奏凤凰于飞一类的雅乐,从不肯吹奏这一曲,也不会用这市井间流传最广的寻常海笛。

    怀蓉和文崎,也从来不曾听过这一曲。然而四下里围观的百姓却都是熟极了的,听见曲声纷纷四顾寻找吹笛的人。那曲声像是从某一处的屋顶上传过来,只是烟雾迷蒙,却看不见吹笛人身在何方。但那吹奏的虽是市井小调,吹奏者的技巧却显然不同于一般乐者,曲中欢悦之情浓烈,声如流水婉转,水鸟啁啾,真如雨大荷叶之下,一对鸳鸯并头交颈,白首不离的情境。

    怀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这吹笛的人是谁。尽管精通音律,被这热烈欢愉的笛声打动,却也只是在马背上静静听了片刻,最终随着文崎调转缰绳而离去了。那些迎亲的队伍也回过了神来,重新吹奏起原先吹奏的礼乐。那一缕笛声,也就渐渐地在这乐声之中消弭了。怀蓉起先还仔细分辨那声音,后来渐渐不闻,也就放下了。

    而怀蓉和文崎同乘一骑的离开,又成了蓉城新的故事。尽管所有人都不曾看清楚这位二郡主是什么面貌,比之其长姊如何,却都记住了这一幕。在所有目睹了婚礼的人心中,这位二郡主是幸福的,就算没有大郡主的容貌绝世,却在自己的婚礼上,伴着鸳鸯戏水的欢悦曲调,被世间最好的男儿带上马背,走向全新的生活。那是抛开尊贵和美貌之外,所有女子都期冀的幸福。

    而没有人看见,在那海笛声消逝的时候,青罗背后的郑氏,流下了满面的泪水。她已经从女儿出嫁的事实里回过神来,也看见了女儿离开这最后的动人一幕。然而最叫她觉得震惊的,是这一曲鸳鸯戏水。她知道这吹笛的人是谁,也知道这一曲里包含的情感。她在笛声响起的时候,就从自己的迷茫里清醒了过来,因为在这里,在这烟雨里,那个看不见的人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她知道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吹奏这一曲。那个人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和她一起送走了怀蓉。也许这样的结局,比自己期望的还要更好。尽管怀蓉并不曾明白,尽管所有人都不曾明白,但这样的告别,或许真的是最好的了。

    青罗等人在门前看了半晌,直到文崎怀蓉一行队伍远去,这才回身往里走。清玫走过来对青罗笑道,“王妃这些日子辛苦,我替哥哥谢谢王妃费心了。我这会子还得赶回去呢,以后蓉姐姐出阁,王妃若是寂寞,我和妹妹再常来给王妃作伴。”这边人一送到,方家那边自然就要忙着拜天地了,清玫自然要家去,青罗只觉得全身乏力,连寒暄的话也不曾多说,就送了清玫回去了。

    青罗正欲回去永靖堂复命,这才瞧见春绿庭中的众位姨娘除了董氏都在门前相送,便嘱咐众人将郑姨娘送回去休息,叫怀蕊也过去陪着说话儿。又对郑氏道,“姨娘不要伤心,你也瞧见了,二妹妹和方家三爷是天作之合呢。我晚些时候,再去陪姨娘说话。”郑氏此时却像是十分平静的样子,对青罗道,“王妃不必费心,只管忙自己的去。我瞧着董姐姐倒是十分不好的样子,我回去陪她说一说,只怕还好些。”青罗见她这样,倒觉得有些奇怪,也不曾多想,便自己往永靖堂去了。

    还未走到门前,却见浅月走过来回话,“王妃不必去了,太妃觉得身上不大好,已经回去歇着了。王爷也被书房里的人急急寻了去,叫王妃直接去园子里戏台子那边陪夫人小姐们看戏吃酒去。只是有一样,”浅月走近了对低声青罗道,“叶姑姑想要见王妃一面呢。说是彤华轩中的事情已经干干净净,也没有她能再为王妃做的了。如今就要走了,只想再见王妃一面说上几句体己话儿,今日以后再不相见,王妃也只管放心。”

    浅月口中所说的叶姑姑,自然是跟随秦氏多年,却又最后亲手将秦氏置之死地的叶春染了。之前她并未提出供出秦氏的条件是什么,之后这些日子也长久缄默。直到此时此刻,才要揭开这底牌。今日怀蓉出嫁,原本就计划着趁着全城人都注目这一场婚礼,把秦氏的灵柩送出城去。、早在昨日,青罗就已经安排好了心腹之人,在王府角门上预备好了车马。秦氏归乡的消息早就已经放了出去,该得到的效果也早就已经得到了,如今趁着众人已经开始把秦氏忘记,静悄悄地了结此事是最好不过的了。

    事发之时是在除夕,到如今也有三月光景。只是青罗至今也不曾想的明白,叶氏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富贵权势,她至今也未提一字,又说是再不相见,可见她也并不曾想过要留在蓉城。只是如此一来,以后她要去何处,自己又要如何控制这样一个人,倒是一桩不得不了结的事了。如今怀蓉嫁,秦氏归乡的车驾也要一同出城,叶氏的事,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

    等青罗到了彤华轩中,热闹的庭院楼台,此时已经空无一人。连那些陈设的东西,也因为主人的离去,而被封存在了库房里。不过几个月的光景,竟然干净寥落得如此。曾经的主人,似乎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秦氏喜爱的花朵多是富丽娇媚一流,难得有在雪地里能开着的,庭院里也空空荡荡的。窗下还隔着一盆冬日里的水仙花儿,此时早已经蔫了,还留着腐朽的根茎在哪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窗上贴着的那些窗花儿,还未来得及揭下,仍旧花团锦簇地开着。

    青罗进门的时候,映着无数的红烛光辉,只瞧见叶春染端坐在往日秦氏的位置上。紫檀木椅的颜色肌理温润光亮,衬着秋香色勾勒芙蓉花的锦缎褥子,缀着金灿灿的流苏。叶氏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是青罗从没有见她穿过的,竟是嫁衣的式样。青罗一眼瞧出,那竟是去年新造的蜀锦贡缎,颜色红的极为纯正,簇新鲜亮里缕着暗暗的金色,更兼绣龙刺风,还缀着上百颗浑圆的合浦珠子。发髻梳得极为端正,簪着一对纯金的凤钗,还有星点点的大红石榴石坠子摇曳着,在无数烛光的映照下,整个人都显得光彩耀目。面上妆容也精致,并不是二八少女的娇媚,唇上红艳欲滴,含着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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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08)无言敛皱眉山翠

    叶氏的年纪已不轻,容色也并不如何地出色,然而此时此刻,端坐在这彤华轩里最尊贵的位置上,穿着这样一身华服,妆容整齐,竟叫人觉得十分的惊艳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一刹那里,青罗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并不只是众人口中处事缜密的,永远站在秦氏身后轻言细语的叶姑姑,更是一个美丽女子,尽管韶华易逝,却风韵犹存。她有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名字,春染,**染就,风华无限。这样的风姿,在娇艳华贵的秦氏身后隐藏的太久太久,她永远只是站在这紫檀木椅背后的那一团暗影里,从来不曾走上前来,走在这烛光珠晖的中心所在。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已经永远死去了,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让青罗知道,她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尽管只有这么一刹那,尽管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看见,却也证明了她自己的存在。

    秦氏的身边还有一个位置,青罗便走过去坐下。那也是自己独自到访彤华轩时,坐惯了的位置。在这过去的大半年之中,青罗也时常到这里来。秦氏总是慵懒地半侧转身,一边和自己说话儿,一边听着地下陆续进来的婆子们禀报王府家事。那一张侧脸美丽娇艳,又含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而叶氏就站在她身后,轻言细语地禀报着秦氏也并不十分清楚地账目与人事,将一切都打理地井井有条。此时青罗瞧着叶氏,一样地侧转过身来望着自己,那往日恭顺的脸孔上,竟然也有着那样居高临下的笑意了。

    叶氏过了半晌,才淡淡笑道,“王妃可是觉得奇怪,我为何穿成如此坐在这里?”还未等青罗答话,又自己笑了起来,“是了,王妃心里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何背弃旧主,将我自幼相伴的主人拱手送到你和王爷的刀下?王妃还想知道,我如此之举,究竟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如我这般无心无情的人,若是所求王妃不能给我,是不是要把我杀人灭口?就算我所求不多,日后是不是还会兴风作浪?王妃和王爷心里,此刻怕是十二分的不安吧,像我这样一个人能有今日,也算是不枉了。”

    青罗本能地觉得一惊,自己心里所想,被叶氏如此明白地说了出来,不可谓不觉得难堪了。然而她既然如此坦白,自己再伪装什么,倒显得小气了,便也笑道,“姑姑说的哪里的话,在咱们府中,谁不知道姑姑是一等一厉害的角色?只是咱们也的确不曾想到,姑姑对于情同姐妹的婉夫人,能如此绝情呢。想来姑姑必有自己的缘故,如此叫了我来,也就是想和我说这缘故。既然如此,何必故弄玄虚呢?不妨明言就是。”

    叶氏见青罗如此说,便笑了一笑,“王妃原本就是明白的人,我和王妃说话,也着实干净利落。”哼了一声儿又道,“不像那位彤华夫人,心比天高,却着实有些愚蠢。这些年跟在她身边,我也实在是身心俱疲。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了个干净。”青罗被那话语里的冰冷震了一震,原来叶氏对于秦氏,早就有这样深的不满。

    其实青罗自己也早就看出,秦氏在这王府里多年之所以能荣宠不绝,身份尊贵,一来是在上官启所有妻妾之中论起出身,除了王妃之外,也就只有她算得上出身高贵。二来是她容颜娇艳,家中富贵,穿着打扮自然也华丽精美,更是增色不少,虽然青春逝去,却仍旧美艳动人,不输于年轻姬妾。而这随后一个缘故,就是她对于这位叶姑姑可谓言听计从,虽然秦氏自己心思较为单纯,处事言语也稍显轻率,叶氏却是十分稳重,因而在王府中多年,彤华轩处事,虽说不上滴水不漏,却也并无太大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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