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世前,刘总决定做点善事,为长安,为河北,当然,更为自己。

    刘总一生中的最后一道奏折,除了一个请求,还有一个建议,一个关于卢龙的建议。

    在强藩林立的河北,卢龙依然很大,也依然很强,强大到足以排到前三,既是河北前三,也是全国前三。对于长安而言,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致命的威胁。既然是威胁,就要想办法消除,即使不能消除,也要尽量削弱。削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切割。刘总的建议之一就是切割,将一个完整的卢龙切割成三块:瀛洲和莫州一块,大本营幽州一块,其它四州又是一块。

    瀛洲和莫州是三个环节中相对较弱的一环,刘总计划将二州观察使的位子交给一个自己人,他的妻党,京兆尹卢士枚。刘总自己虽然看破红尘,自觉自愿的去吃青菜豆腐,可那些小弟跟着他南征北战、东挡西杀不容易,很不容易,总要给他们找碗饭吃。即使不能像以前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总要让他们能够喝上一碗香喷喷的肉汤吧。卢士枚虽然没有多么杰出的才能,没有多么高超的见识,但威望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只要其他两地不出什么岔子,卢士枚应该还能镇得住场子。

    孤立地看,平州、蓟州、妫州和澶州的实力并不算很强,可四个州联合在一起,实力就绝不能小觑,因此,四州的最高长官很重要,也很难找。因为,他必须同时满足四个条件,缺一不可:要有威信,镇得住场子;要有才干,能够应付各种突发事件;要忠诚,对长安的绝对忠诚;要有背景,深厚的河朔背景。这样的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未必找得到,所幸,刘总找到了,这个人就是薛平,出自名将世家的薛平。

    薛平的曾祖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薛平的祖父是薛讷,威震西陲的名将薛讷;薛平的父亲是薛嵩,安禄山麾下三大猛将之一的薛嵩。可以说,薛家从薛仁贵开始,就开始跟河北打交道,到了薛平这一辈,简直就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所以,薛平有背景,浓厚的河朔背景。

    薛平的曾祖和祖父,都是大唐帝国的忠臣名将。至于他的父亲薛嵩,虽然一度选择了反叛,不过,最终还是回归家风,开始死心塌地的效忠朝廷。世沐皇恩,薛平对长安很忠诚,绝对的忠诚。

    有背景,很忠诚的薛平,还很有威信,尤其是在河北,威信极高。关键是,他不但有威信,还很有才干。论威信和才干,在当时的藩镇中,薛平大致可以排在前十名,全国前十名。

    其实,不管是卢士枚,还是薛平,在刘总的眼里,都不是关键,张弘靖才是。

    张弘靖有一个华丽的出身,非常华丽。他的父亲,做过宰相。宰相位极人臣,又是百官领袖,官做到这种程度,不仅光宗,而且耀祖,祖坟绝对冒青烟,值得大书而特书。

    不过,对张家而言,这不算什么,因为,张弘靖父亲的父亲,也是宰相。人家不但是宰相,而且还是一代名相。

    张家男人厉害,女人也牛,非常牛,比如说,张弘靖的母亲,苗氏。苗氏很牛,牛到在当时朝廷命妇中,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因为,他的父亲、公公、丈夫,还有儿子,先后成为宰相,你说她牛不牛?

    更牛的还在后面。当年,苗氏不顾丈夫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落魄书生韦皋。事后证明,这是一个睿智的选择,非常睿智:后来,韦皋成为西川节度使,被封为南康郡王、太尉,威震西南二十余年。因为有了韦皋,张家本就发达的关系网络更加庞大。据说,此后,所有的名门高第,再也不敢看不起自己贫贱的女婿。

    爷爷是宰相,外公是宰相,爹爹还是宰相,张弘靖可以说生活在宰相窝里。出身宰相世家的张弘靖年纪轻轻就表现出非凡的气度,得到了不少人的赏识,比如说宰相杜鸿渐,比如说几朝元老杜佑。他们都曾作出过大胆的预言:张弘靖,一定能够成为宰相,一定以及肯定。

    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很准,贼准!因为,张弘靖果然继父、祖之后,成功上位,成为帝国的又一个宰相。难怪新乐府运动的干将之一,著名诗人王建曾经写诗赞颂曰:“传封三世尽河东,家占中条第一峰”。河东张家一时之间名声大噪,被人羡慕嫉妒恨的尊称为“三相张家”。

    其实,刘总看中的并不是张弘靖的家世,而是他的履历,确切的说,是他离开长安后的履历。

    元和十四年,因为反对武力削藩,张弘靖被迫离开了长安,先后就任宣武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这是两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摊子,宣武节度使韩弘喜欢严刑峻法,河东节度使王锷喜欢聚敛钱财,两地民间都颇有怨言。张弘靖到任后,凭借其廉洁谨厚和宽容大度的人格魅力,很快就赢回了当地的军心和民心。

    河东和河北是邻居,与卢龙更是只有一山之隔,张弘靖的名声自然会随风飘扬,传到了河北,传到了卢龙,也传到了节度使刘总的耳朵。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刘总正在为卢龙节度使的人选问题伤脑筋,大风就刮来了张弘靖这个名字。就是他了,刘总一拍大腿,兴奋的原地转了三圈。他相信,张弘靖就是那个他要苦苦寻找的人;他相信,这位前任宰相的儒雅气质,一定会对那些桀骜不驯的赳赳武夫产生影响,就像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所以,刘总放心大胆的将老巢幽州,还有恒州和沧州,交给了他最尊崇的那个人,出自“三相张家”的帝国前宰相张弘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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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三

    三分卢龙是防范,防范可能的反叛,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直以来,河北和长安就不怎么对付,很不对付。从窦建德到安禄山,从田承嗣到王承宗,从安史之乱到四王二帝之乱,河北,给长安找了太多的麻烦。尤其是天宝裂变之后,河北早已养成了自行其是的习惯,向来不把皇帝当干部,直到强势君主李纯的出现,才重新将藩镇置于掌控之下。不过,元和年间大开大合的武力削藩,并没有使强大的河北伤筋动骨,卢龙更是毫发无伤。卢龙很清楚,麾下数万躁动不已的骄兵悍将,就像数万嗜血成性的恶狼,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酿成兵变。

    对了,卢龙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骄兵和悍将。没有骄兵,悍将就成了光杆司令,也就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没有悍将,骄兵就是无头的苍蝇,也成不了气候。所以,一定要兵将分离,只要将骄兵和悍将隔开,卢龙的和平就指日可待了。兵,当然不能动,那就动将。卢龙最骄横跋扈的悍将就是都知兵马使朱克融,只要将朱克融,还有他的亲信,调到长安,置于天子脚下,卢龙就安全了。

    当然,内心深处,刘总还有一个愿望,一个美好的愿望。他希望,对朱克融,长安可以以礼相待;他希望,对来自河北的英雄们,长安可以用高官厚禄笼络住他们;他希望,对双方曾经的血腥记忆,长安,可以用象征身份与地位的朱衣金带,悄无声息的掩盖;他希望,通过双方的共同努力,能够拉近长安与河北的心理距离;他希望,能够借此良机,重新培养河北对长安的认同感。

    三分卢龙,兵将分离,或许算不上什么新的创意,因为这一招,当年的李纯就曾经用过。当年,李纯就曾利用这两记重拳,彻底解决了淄青。从此,终唐之世,淄青再也没有搞出什么大的动静。

    虽然不是首创,虽然只是照猫画虎,虽然纯属抄袭,不过,依然有效。因为,刘总考虑的很周到,实在是太周到了。长安,只要心领神会就行了。

    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布置,请注意,是几近完美,不是非常完美。因为,刘总的计划有一个错误,一个算不上多么严重的错误,只要长安不再犯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乃至第n个错误,那么,刘总的错误,或许,就算不上什么错误。

    无论如何,刘总走了,刘总终究还是走了。在他身后,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局面。当然,还有数万躁动不安的虎狼之师。

    刘总堪称完美的计划其实并不完美,因为,他看错了一个人,一个最不应该看错的人:张弘靖,即将履任的卢龙节度使张弘靖。对于幽州而言,张弘靖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

    合不合适,对幽州而言,与人品、学识和威信无关,而与另外一些东西有关,比如说背景和气质。不巧,与此无关的人品、学识和威信,张弘靖一样不缺;与此有关的背景和气质,张弘靖一样也无。不是没有,而是格格不入。

    如果认真追究,张弘靖与幽州还真有点渊源,严格说来,张弘靖应该算是幽州的后裔。不过,那已是隋朝的事了。乡下人进城,三代以后,乡下就已经成为一个概念,或者档案上的一段文字。张弘靖也一样。对于幽州,张弘靖只剩下一个地理概念,以及家谱上的一行文字,其他,则一切皆无。因此,说来可笑,作为幽州后裔,张弘靖竟然没有背景,关于幽州的背景。

    天宝之后,张弘靖之前,驻节幽州的节度使,大多来自幽州,只有一个例外,这个创造了历史的人叫王缙。王缙来自一个名满天下的家族,有着银质金饰美称的太原王氏,而且,王缙还有一个同样名满天下的弟弟,亲弟弟,唐代大诗人王维。不过,来历山大的王缙,在幽州却吃不开,一点也吃不开。仅仅三个月后,王缙就被挤回了长安。那么,张弘靖呢?他,在幽州,能够坚持多长时间?

    淮南又大又甜的橘子,一旦被移植到淮北,就会变成又小又涩的枳子;岭南如火如荼的荔枝,一旦被请入长安的皇宫,就只会枯萎和死亡。海底称王的蛟龙,一旦游到浅滩,就会受到鱼虾的嬉戏;百兽之长的老虎,一旦落到了平阳,就会被看门狗欺侮。一切生物,只要离开了他熟悉和适应的环境,就会失去生机与活力。人也一样,王缙如此,张弘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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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四

    不熟悉,不适应,不喜欢。这是张弘靖踏入幽州最直觉、最感官的第一印象。不熟悉幽州的一草一木,不适应幽州的风土人情,不喜欢幽州的粗鲁无文。

    其实,人与其它生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可以慢慢的适应。实在适应不了,还可以逃离,比如说,王缙。问题是,张弘靖不是王缙,他不想逃离,也不想适应,他只想逃避。

    儒雅的世家子弟,粗鲁的幽州兵将,宛如两根并行的铁轨,永远没有交集。如今,长安硬生生的将他们放在一起,对此,张弘靖很不舒服。为了尽可能的避免与那些讨厌的幽州下属接触,他选择了深居简出,大约十天左右才会在节度厅露一下头。就连这十天一次的升座理事,张弘靖也总是草草了事,与其说是理事,不如说是一场不得不走的仪式。至于节度使的其它事物,比如,巡视军营、接待将领等等繁琐的军务和政务,张弘靖都交给了自己从长安带来的属下和幕僚。

    一扇大门,将张弘靖和幽州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翰墨飘香的世界,一个是五味杂陈的世界。

    在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的幽州,张弘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张弘靖可以飨美酒,可以品香茗,可以赏诗文。当然,也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书画世界。张弘靖的祖父,张嘉贞,不仅是一代名相,还是一位著名的书画收藏家,他自己的笔墨丹青“不因师法,而天资雄劲”。张弘靖的父亲,张延赏,书法也是超级的棒,人称“妙合钟张,墨迹高古”。至于张弘靖本人,比起自己的父、祖,一点也不逊色,被时人誉为“书体三变,为时所称”。只有这个小院,这个翰墨飘香的小院,才能够让张弘靖暂时忘记长安,忘记幽州,忘记一切。

    小院之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粗蛮的世界。不修边幅的衣着,骄横野蛮的动作,肆无忌惮的眼神,粗鲁无文的言谈,旁若无人的狂笑,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儒雅的张弘靖无法接受,更难以释怀。对了,外面的世界还是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不,更准确的说,应该说是怪味杂陈的世界。从一张张粗俗不堪的嘴里蹦出的不止是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各样不堪入鼻的味道:大蒜的味道,韭菜的味道,萝卜的味道,劣质烟草的味道,高度烈酒的味道,夹杂着各种臭气,比如说口臭、狐臭和腋臭,当然,还有体臭,以及大汗淋漓之后的汗臭。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张弘靖走不进那个世界,那个幽州人的世界。

    同样,幽州,也走不进这个世界,他们新任长官的世界。

    华丽的衣着,精美的香车,傲慢的眼神,雍容肃穆的举止,郁郁寡欢的神情,以及深居简出的做派……呈现在幽州面前的张弘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另类。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的新任长官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幽州心目中的节度使,不是这个样子,绝不是。

    他的衣着不会如此光鲜亮丽,因为他不会刻意用衣着这样的生活细节强调等级;他不会乘坐装饰精美的香车,因为他喜欢骑在高头大马上纵横驰骋;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不是淡淡的香气,而是跟他们一样的汗臭和膻气;他不会舞文弄墨,因为他喜欢舞枪弄棒;他不会浅尝细品,因为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不会深居简出的玩深沉,因为他喜欢和兄弟们混在一起。总之,他们的节度使,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眼前的这位长官,他们的新任节度使,却是如此的不同,不同到与幽州,乃至整个河北都格格不入。

    因此,张弘靖不适合幽州,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刘总犯下的一个错误。虽然这个错误不算太小,可也没有严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要长安不再犯下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乃至第n个错误,局势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惜,长安,并没有发现这个错误,更谈不上制止。相反,长安,紧接着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正是这个错误,将刘总的第一个错误无限放大,最终导致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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