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在南京被人敲了竹杠,不敢再叫了,就这几步路而已。”之秋侧脸打量着他,春宝比以前白净了,也稳重了,穿着阴丹士林蓝的长衫,千层底布鞋,衣襟上还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起来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春宝叫了两辆黄包车,兄弟俩各乘一辆,从闸北一路来到大马路,过英租界闸口的时候,春宝怕弟弟不懂为什么会有洋兵站岗,特意解释了一下,之秋等他说完才道:“我在天津禁烟局当过三个月帮办,也去过租界。”

    天津和上海一样,都是外国租界云集之处,只是天津靠近北洋政府的首都,是畿辅首邑,下野的军阀政客优先选择天津租界当寓公,算起来天津比上海滩还要繁华一些,春宝明白弟弟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只介绍起上海的特色来。

    下榻的地方是大马路上的英华街大东旅社,依旧是铜架子床,搪瓷浴缸水龙头,春宝要帮之秋放洗澡水,之秋却说饿死了,赶紧去找个地方吃饭。

    列车到站已经是晚上,在旅社安顿下来就更晚了,正式的饭店已经不营业,于是春宝带之秋去了四如春,点了两碗阳春面,看着之秋吃完,又将自己面前这一碗推过去。

    当夜,兄弟俩在大东旅社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春宝已经从电报上得知三年前去世的信息,听之秋说起详情来忍不住又哭了一场,两人絮絮叨叨说到凌晨才睡去。

    白天,春宝带着之秋畅游洋场,花了两枚铜元从英租界坐到法租界,在一家西餐馆吃了牛油面包和炸猪排,再从法租界坐电车回来,去跑马厅旁边的车行花费小洋六角租了半天马车到处跑,见识了铁藜木铺的一段南京路,看了外滩的高楼大厦和黄浦江心停着的洋人炮舰,尝了城隍庙的酒酿圆子,晚上在四如春吃饭,春宝点了响油鳝丝,清炒虾仁,烤麸,糖醋小排,加一壶黄酒。

    之秋说:“春宝,你还记得咱们上回喝酒么?”

    春宝说:“怎么不记得,大冬天,两根鸡腿,一把盐豆子,一壶酒。”

    之秋说:“凤姨让我给你捎了一罐盐豆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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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春宝是铺子里的大伙计,不能长时间陪着之秋游玩,过了这天,他就得回去上工了,好在之秋并不是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孩子,他来上海有三个目的,一是见春宝,二是把家里的钱存进上海的银行,三是置办自己婚礼用的物件。

    之秋的未婚妻叫田家慧,他只见过照片,看起来端庄贤淑,据说上过私塾念过书,田家是济南的殷实人家,书香门第,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让之秋满意,唯一不满的家慧是个缠足的小脚女子。刘邵氏说人家远嫁到徐州来,咱处处都得做的周全,聘礼自不必说,寻常的绸缎布匹锡器啥的少不了,之秋的行头也得光鲜些,一年四季的裤褂袍袄在家就能做,洋装制服就得去大城市置办了,徐州府的裁缝做不来那个,另外之秋也想买些稀罕的洋玩意,刮胡刀自来水笔之类的,都是他向往已久的。

    之秋承袭家业,手上有五千大洋,这些钱是刘家十几年的积累,按照老派人的做法,是在自家屋里挖个地窖,把银子装进一口大缸深埋起来,这样就算是遭遇火灾匪患也能保证安全,但是损失的利息可不少。

    徐州有钱庄也有银行,南门街、察院路一带聚集着普同庆、锦丰庆等钱庄票号,它们发行自己的铜元票,还是在上海用胶版彩印的,流通甚广,通兑便利,但是在民国十年之后,政局不稳,经济下滑,很多钱庄发生了挤兑风潮,从此普遍性的一蹶不振,取而代之的是资本更加雄厚的银行,交通银行、中孚银行、新亨银行、平市官钱局也发行自己的钞票。之秋是新派人,自然不会窖藏银子,他觉得钱庄不保险,中国人开的银行也不保险,也会挤兑和破产,还是洋人的银行最安全,打仗总打不到租界去,本来想把钱款存到天津美国租界的花旗银行的,既然要来上海寻春宝,干脆就存到上海英租界的汇丰银行吧。

    五千块钱不可能全带到上海,他带来了三千五百块钱,分成交通银行的本票、钞票和现洋,来的第一天就把大头存到了汇丰银行里,换来一纸轻飘飘的存单,身上只带了几百块,在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买了德国造的自来水笔、刮胡子刀、日本造的烟匣和打火机,还有一只美国造的汉密尔顿银壳怀表,但是找裁缝做衣服就得请春宝陪同才行了,这些大百货公司的店员都会说北京官话,上海本地的裁缝只说本地话,春宝上海话流利无比,有他陪着才能交流顺畅。

    每当在店铺里看到滴答作响的算盘,之秋就会想到春宝夜谈时说的一句话“只要有人做生意,算盘厂就不会没生意。”

    这句话其实是林老板教春宝的,林记算盘厂是上海滩有名的算盘作坊,产品远销江浙,批发零售定制样样兼营。三年学徒期满,春宝已经成为店里的大伙计,他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全活,替林老板分担了不少繁杂琐事,他辞别之秋,带着母亲捎来的一箱子特产回到店里,晚饭和伙计们一起吃的,别看春宝招待之秋舍得花钱,其实自己节俭的很,平日就是青菜豆腐,偶尔吃点萨门鱼,这是一种日本产的便宜咸鱼干,一顿饭不过七八枚铜元,春宝对吃不讲究,唯独想念家乡的盐豆子,晒成暗红色的盐豆子一粒粒饱满浓香,配上小磨麻油和青绿的蒜薹,用蓝花大碗盛了,拿筷子拌开,想到那股味道就食欲大开,憧憬着下一顿美餐的春宝,像捧着圣物一样将这罐盐豆子藏到了厨房。

    隔了一天,春宝一大早跑来找之秋,要带他去江边游玩,两人先去吃了生煎馒头和小馄饨,步行去十六铺码头,中途穿过四马路的时候,看到坐在男子肩头如风般穿梭于人群中的妓女,之秋戏谑道:“上海人就是风雅,书局和书寓开在一起,春宝你是不是常来这条街?”四马路上,一半是文人聚集的报馆书店和经营金石印章的铺子,另一半却是书寓和长三堂子,文人好风流,想必这二者凑在一起倒不是巧合,春宝笑着摇头,他确实时常经过四马路,不过不是来寻花问柳,而是期待着能遇到桃姨。

    两人到了十六铺码头,叫了一条舢板划向对岸,春宝指着江对面的一片荒地说:“那里叫陆家嘴,厂子用的木料就存在那边。”林记制造算盘所需用的木料有相当一部分是从福州海运而来,新砍伐的木头要在户外风吹日晒一年后才堪使用,经过仔细核算,林老板认为仓库放在浦东更为划算,光是省下来的场地租金就能抵消过江的运输费用了。

    船到浦东渡口,春宝带着之秋去货场接货,陆家嘴一带基本上都是仓库货场,远远望去天高野阔,农田里一片碧绿,比起浦西的繁华来简直天渊之别,货场就在江边,是一片露天的场地,用围墙围起,存放的都是粗苯货物,林记订的这批木材都是南方运来的黑檀木,紫檀木,花梨木,铁藜木,用好木料做出来的算盘不蠹不朽,扎实沉重,拨动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算珠不反弹,林老板未雨绸缪,算准过两年木材又要涨价,所以这一批料购得特别多,够厂子使用数年之久了。

    木材商姓黄,福州人,生的黑瘦矮小,不会说北方官话,闽南语又难懂,所以和春宝的交流要靠一名他带来的老伙计翻译,本来验货交割得林老板亲自来或者掌柜的出面,但是不巧的是这几天林老板生病,掌柜的家里有事,所以就轮到春宝这个大伙计了,他带着之秋前来,未尝没有在兄弟面前显摆一下的心思,毕竟这是四千大洋的大买卖。

    春宝虽然只当了三年学徒,但已经出师,对于木料的鉴别能力不亚于掌柜的,他仔细验看了木材,量了尺寸,对了品种,确定无误,和黄姓商人口头接收了货物,约定次日再来付钱,双方一起乘船返回浦西,在二马路太和园请福州人吃饭,喝的是法国白兰地,抽的是罐装的英国茄力克香烟,这是林老板的待客之道,只要是生意伙伴来沪,总要尽心款待,之秋陪坐席间,听春宝谈笑风生,不禁暗暗佩服。

    那黄姓商人叫黄令九,和他俩差不多年纪,熟悉之后话就多了起来,原来他也是木材商手下的大伙计,和春宝地位相当,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吃完饭还相伴去了大世界游乐场看马戏和西洋镜。

    分别之后,之秋感慨道:“春宝,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举手投足都是大买卖人气度。”春宝谦逊道:“我只是学到了林老板的九牛一毛而已。”

    傍晚时分,春宝没和之秋一起吃饭,赶回南市店里向老板汇报,林老板听了他今天所办的事情,微微颔首表示赞许,让他下去吃饭。春宝兴致勃勃去厨房拿盐豆子,他回来的路上买了一把蒜薹,虽然老了些,但用来拌盐豆正合适。可是那罐盐豆却怎么都找不到了,问厨娘,厨娘说被小姐扔特了。

    原来家里的猫不小心扒翻了罐子,林小姐闻到盐豆子散发出来的味道,说这东西太臭,怕污染了其他食物,就让厨娘赶紧扔掉,厨娘就真的扔了出去。

    春宝出去寻,哪里还能寻得到,他急的面红耳赤,一罐盐豆子,对他来说不仅是兄弟千里迢迢带来的吃食,更是家的味道,娘的挂念,一向脾气和善的春宝发了脾气,厨娘的嗓门比他还大,说阿拉问了一圈没人认领,这才扔特了。

    这时候林宝珠从二楼栏杆后面出现了,她高高在上,穿着玉白色的褂子和阴丹士林的裙子,裙下是珠圆玉润的小腿,那块布料和春宝的长衫是取自同一匹蓝布。

    宝珠说:“是我让扔掉的,谁不高兴就来找我。”

    春宝顿时偃旗息鼓,宝珠是林老板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暗地里喜欢的人,可是宝珠从没拿正眼看过他,伤心的春宝抬头望着小姐,喉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是大伙计,但依然和学徒们睡大通铺,没有自己单独的柜子,替换衣服都是压在枕头下面的。

    外面传来林老板呵斥女儿的声音,他说臭冬瓜和臭鳜鱼都臭,宝珠你为什么吃得香,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扔呢。宝珠生气的辩解着,声音高亢锐利,进而哭了起来,摔门进屋去了。

    春宝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得罪了小姐,他没吃晚饭,沉沉睡去,午夜时分被噩梦惊醒,大汗淋漓,隐隐中感到极度的不安,披衣起来从后门出了大院,在街上伫立,空气中飘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息。

    第二天坏消息果然传来,陆家嘴的货场走水,损失惨重,其中就包括福州商人交付林记得那批木料,春宝大惊失色,货物他验收过了,按照规矩,这批货已经易手,损失该算在林记头。四千大洋的庄票,账房已经预备好就等着今天付款了,听说木料走水全烧了,掌柜的连说万幸万幸,林老板不动声色,只让春宝赶紧去货场看看情况。

    春宝赶到浦东的时候,黄令九已经到了,昨夜火借风势,把货场里堆栈的货物烧了个干净,不光是林记的木料,还有其他商号储存的东西也都付之一炬,看货场的人也烧死了一个,货场老板只是浦东当地的农户,砸锅卖铁也赔不起这么多钱,这四千块钱的木料,算是找不着头赔了。

    黄令九等着春宝发话,可是此时春宝嗓子眼发干,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多想拍着胸脯说损失算林记的,四千大洋照付,但他说不出来,林老板和掌柜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们不想付这笔钱,因为货场是第三方,而春宝的口头收货也不是白纸黑字那样无可辩驳,四千大洋的木料,似乎活该福州人吃这个亏。四千大洋啊,自己一个月薪水才三十块钱,要十一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这么一笔巨款,黄令九也不过是大伙计,福州不比上海繁华,他的薪水兴许还不如自己高呢,明明是己方已经验货接收,这个损失就该由林记来付,这是天公地道。

    “黄兄勿要担心,货物我昨日已经收讫,所以钱款照付。”春宝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对方有些诧异,黄令九和那个会说上海话的老伙计用闽南语低语了几句,郑重向春宝道谢,说他们此次前来还要采买货物回闽,就等这笔款子了,若不是陈兄仗义,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春宝回到林记,鼓起勇气告诉林老板和掌柜自己的承诺,掌柜的跳起来破口大骂:“小赤佬,侬是开善堂的啊!四千块让姓黄的去找货场赔,阿拉一个角子都不会出。”春宝说货场老板已经家破人亡,何况烧掉的不止一家的货物,向他索赔不是缘木求鱼么,再说了,这批货自己已经代表林记收下了,就该林记负责,做生意诚信为先,道义第一,这不是林老板经常教育大家的话么。

    掌柜的说:“要赔侬自己掏腰包赔,还是那句话,账上不会出一个角子。”

    林老板不置可否,他是老板,经营方面都放给掌柜的全权操办,伸手干涉不大合适,再说了,四千块不是小数目,认了这个损失,林记是赚了口碑不假,但接下来的几年可就没米下锅了,一家老小连同二十多个伙计学徒喝西北风啊。

    春宝失魂落魄,活也不干了,饭也吃不下,厨娘收拾碗筷的时候还狠狠剜他一眼,嘴里念叨着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成,春宝心里一紧,莫非自己对宝珠的喜欢已经被大家看出来了,这更让他无地自容,匆匆离开铺子,去旅社找之秋倾诉。

    兄弟俩坐在小酒馆里对饮,春宝说我明天就不干了,跟你回老家。

    之秋劝他:“前天不是还说要混好了把凤姨接到上海享福么,怎么这就打退堂鼓了。”

    春宝只是摇头,说在林记干不下了,说这话的时候,脑中闪过宝珠的身影,但也只是一瞬间,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之秋沉默半晌,突然一拍桌子,碗碟都跟着跳起来,“不就是四千块钱么,我帮你出!”

    春宝吓了一跳,醒悟过来赶紧摆手谢绝,这是林记该承担的损失,无论如何也转嫁不到之秋头上。

    之秋说:“这钱我不是帮林记出,我是帮你出,对做生意来说,他们没错,但是对做人来说,你没错。”

    春宝坚辞不受,之秋执意要给,他说春宝哥,咱兄弟俩的感情,连四千大洋都不值么,权当我借给你的吧,你有能耐就离开林记,干出个人样给他们瞧瞧!

    最终春宝还是接受了之秋的帮助,但之秋统共就带了三千五百块钱,还花掉了一部分,手头只有三千二了,加上春宝的积蓄还差七百块,于是又跑去永安公司把那些进口玩意都给退了,好歹差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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