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众人各自打道回府,之秋和春宝回到刘府,先让春宝在刘太公牌位前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刘邵氏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捻着佛珠说春宝啊,你大爷和你爹在天上保佑着你哩,明天你上坟的时候可得给你爹好好磕上几个头。把春宝找回来是太公的遗愿之一,太公人不在了,心愿就落在活着的人身上,春宝回家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刘邵氏觉得自己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了。
春宝把皮箱都打开,箱子里装满了礼物,一家老少人人有份,给老人家的绸缎丝绒,给之秋的德国造自来水笔刮胡刀,给家慧的首饰盒子,给俩侄女的小衣服和玩具,全家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叙话直到深夜。
家慧把春宝两口子的床铺被卧洗脚水暖被窝的烫壶安排好,回到屋里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之秋坐在床边看书,她将煤油灯的灯芯往上调了调,让火光更加明亮,之秋伸了个懒腰,问道:“他们睡下了?”
“睡下了,弟妹可能住不惯。”家慧说,“吃饭的时候,她没怎么动筷子”
之秋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怪不得春宝要加菜……明天在家吃吧,你炒菜,少搁点盐。”
家慧欲言又止,裁了几块尿戒子就熄灯上床歇着了。
第二天一早,大凤端着一盘热水给儿子媳妇送来,站在门口呼唤春宝起床,宝珠睡惯了家里的棕绷床,外面的床睡不踏实,屋里又冷,她黎明时分才浅浅的睡着没多久就被吵醒,她又气又羞,把睡得死沉的春宝推醒,春宝睡眼朦胧爬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娘你别忙乎了,我自己来。大凤把搪瓷盆和毛巾递给儿子,笑眯眯的去了,在她心里,儿子依然是八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别管当了多大的掌柜,依然是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
春宝把脸盆端进来,略有些尴尬,虽然刘太公在世的时候和陈三情同手足,自己和之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但这些事情宝珠无法理解,昨夜已经有所怀疑,现在母亲端着热水来伺候,更坐实了宝珠的猜测,大凤是刘家的帮佣,就是上海人家的娘姨。
两口子洗了脸,下楼吃饭,大凤很热情让儿媳妇多吃点,宝珠听不懂她的乡下土话,只好不停点头微笑,面对一桌子的早点,拿着筷子难以下箸,这些吃食都是之秋从早点铺子买来的,馓子,蒸包,油条,辣汤,在宝珠眼里都不怎么干净,尤其黑乎乎,黏糊糊的辣汤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看着就没食欲,于是放下筷子说不饿,侬先吃。家慧看见了,回房拿了两个蜡纸包的奶油面包来,让宝珠就着热茶吃了。
今天的安排是上坟和访友,陈三的坟在城外,一家人来到墓前,摆下香烛纸马和供品,大张旗鼓的祭祀了一番,大凤少不得一顿哭,絮絮叨叨和陈三说了不少话。天寒地冻的,春宝怕冻着宝珠,看差不多了就烧了祭品回去,带着宝珠跟之秋出去会朋友。之秋有一帮玩的很好的朋友,没事就聚在一起切磋琴棋书画,讨论时局大事,春宝的加入让他们很是兴奋,纷纷询问一二八事件的来龙去脉,春宝在军阀部队里当过兵,在上海滩见过大世面,对于时局必然有独特的看法,果不其然,春宝语出惊人,他说上海太平不了多久,还得打仗!朋友中有人反驳说不会,上海租界的洋人不会允许战火扩大,必然出来调停,即便打,也是先从华北开始打。春宝摇摇头说非也,上海是中国最丰腴的地方,距离南京才几百里路,日本人真想打,就不会舍近求远,打烂了上海,南京的赋税就断了供,没钱怎么养兵,怎么买军火,这仗自然就输了,众人听了都深以为然,默默不语。良久,之秋才说道:“日寇若是聪明,就会蚕食而不是鲸吞,占上海,打南京,战略上没错,但忽略了中国人抵抗的决心,真打上海,国府必然全力以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书生们高谈阔论,终归是纸上谈兵,空谈了一下午,聊到肚子咕咕叫,有朋友要设宴招待春宝,这回去的饭馆档次略低,菜肴粗犷,份量十足,长段的大葱,整瓣的大蒜,酱油和盐都下的极重,这回宝珠连筷子都没动,春宝也只意思了一下就陪着妻子告退了,之秋见势头不对追出来,见两口子正用沪语低声说着什么,春宝见他出来便直言说你嫂子吃不惯徐州菜,之秋说咱回家自己做饭,春宝说不必了,我带她上街逛逛,你赶紧回去陪朋友。
春宝逛街逛到一半,已经决定不住在家里,察院街上有一家花园饭店,是苏州人开的西式宾馆,有暖气壁炉和洗手间,更重要的是提供中西餐点,质量水平和上海的饭店别无二致,春节期间客房充足,价格还低,经理说可以提供蒋主席住过的房间,春宝本来还有些犹豫,看到宝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饭店非住不可了。
花园饭店一宿要大洋五块,赶得上一个小工整月的收入了,大凤听说儿子媳妇放着家里现成的房子不住,要去花冤枉钱住饭店,登时一阵痛骂,骂儿子败家子,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姓啥,春宝始终陪着笑脸,宝珠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觉得这是婆婆指桑骂槐,给自己下马威呢,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抬脚就走,上楼拿行李。
刘邵氏和家慧把大凤拉进北屋,任由春宝送宝珠去住饭店,春宝把新婚妻子送到花园饭店又折回来,给母亲解释说自己拿的是林家的薪水,花的钱也是人家林家的,大凤张口结舌,喃喃道这不是上门女婿么,便偃旗息鼓,不再作声。
春宝哄好了老娘,又回饭店哄宝珠,说我娘过惯了穷日子就怕花钱,她不是针对你,就这个直脾气。
宝珠说明天就买火车票回上海,这儿我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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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二
十二
春宝知道宝珠说的是气话,妻子虽然任性,但这点大体还是识得,于是好一番哄劝,许诺从此只在花园饭店顿顿吃西餐,这才息事宁人,但有此龃龉,见面总归尴尬,很快春宝就有了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
济南是之秋的老家,也是家慧的娘家,一来孩子降世还没见过娘家人,而来岳父田雪哲身体不好,女儿女婿也该要回去探望。春宝夫妇同去济南旅游,路上可以照应,也能避开婆媳照面,还能堵住长辈的嘴,简直两全其美。
春宝先拿出一笔钱来修葺父亲的坟墓,用水磨砖把坟包全垒上,墓碑也换成更大的青石碑,两边还种了几棵柏树,陈三的墓园修也算是风光体面了。过了两日,大家准备停当,坐火车前往济南府,四个人正好坐一个头等包厢,本来打算带保姆的,后来想到旅途也就一夜而已,四个大人还怕照顾不来俩孩子么,但是事实证明,非但两个大男人不会照顾吃奶的婴儿,就连宝珠也是一点忙帮不上,抱孩子都不会,所以忙里忙外喂奶把尿,全靠家慧自己张罗。车到济南火车站,田府派车来接,不是人力车,而是一辆黑光锃亮的奥斯汀牌小卧车,把他们拉到家里,岳父大人设宴款待,田家人丁兴旺,家慧兄弟姊妹十余个,陪着他们游览济南名胜,踏遍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尽兴的玩了几天,在济南过完了正月十五,春宝说出来的太久,该回上海了,之秋便让他先回去,自己还要在此盘桓一段时日。
春宝和宝珠先行返回上海,临走前把自己的一件崭新的英国裁缝做的人字呢大衣留给了之秋,列车在徐州停车上下旅客的时候,春宝在月台上站了很久。之秋和家慧在济南住到三月初才回去,回徐州没多久,噩耗传来,岳父田雪哲暴病身亡,两口子又赶回去奔丧,岳父既去,之秋最后一个靠得住的长辈也没了,出完老殡,他独自一人走到大明湖畔,拉了一下午的二胡。
之秋二胡拉的好,在徐州府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也结交了一帮爱拉二胡的朋友,每日依旧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经济上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此时糟坊已经卖掉,刘家收入分成三块,一是盐引上的,二是沭阳县的地租,三是入股林记的分红,加起来每年能有上千块钱的进账,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次年家慧又生了个女孩,取名楚颀,但上海那边,宝珠的肚皮依然没有动静,大凤这个当婆婆的也只能干着急。
春宝每月都有信来,由之秋读给大凤听,信上说春宝之前在沪西买的地皮涨价了,他趁机脱手,等于一分钱不花在法租界买了一栋石库门的房子,终于离开岳父分家单过了,厂子改在浦东,生意兴旺,宝珠天天吃中药调理,生孩子指日可待。
其实春宝还有很多事没写在信里,他跟宝珠皈依了耶稣基督,每个礼拜天都去天主堂祷告,家里除了做饭买菜的娘姨,还请了个汽车夫,替春宝驾驶新买的奥兹莫比尔牌小汽车。
春宝虽然信了洋教,但他觉得天下的教是教人向善的,所以每个月头总要做做善事,向穷人施舍馒头,当然此举未尝没有其他念头夹杂其中,他岳父林延鹤就是乐善好施远近闻名的善人居士,而行善积德的根本原因是想添个男孩传宗接代,馒头施了二十年,也不见宝珠有个弟弟,现在女婿换了洋菩萨来拜,兴许能有用处。
有一日,宝珠坐车去英租界买东西,在四马路的路口遇到一个人,一闪而过看不清楚,但是依稀觉得身形眉眼很想一个人,她立刻让汽车夫停车,下车走回去,眼看那人拐进了四马路,追过去却又不见了人影,宝珠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回去,却见那人从一家报馆里走出来,正是许久未见的傅崇思。
傅崇思落魄了,花呢西装的肘部和袖口都磨的线头绽开,一头乱发下是倦怠消瘦的面孔,宝珠一阵心疼,请他去喝咖啡,问他张佩玉为什么不把你照顾好,傅崇思不解,问张佩玉是谁?宝珠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便岔开话题问另外一个她一直放不下的问题,那天晚上,傅崇思为什么不去火车站赴约。
“说来话长。”傅崇思端起咖啡,苦笑着说,“那天我爹带人把我绑回了海宁,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和你一样,我被逼着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了。”
傅崇思的父亲病故后,他抛下妻儿又回到上海,靠给报馆写稿子糊口,租住在亭子间里,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为了节省邮费,他步行来报馆投稿,没想到遇到了林宝珠。
宝珠结了账,把身上的钞票全给了傅崇思,回家的路上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造化弄人,她和傅崇思终归是无缘无分,但春宝的欺骗不可原谅,嫁给陈春宝这件事上,宝珠一直心有不甘,但却无能为力,今天的邂逅让她忽然明白,其实日子还有另一种活法。
傍晚,春宝应酬完回家,宝珠下楼接了他的公事包和礼帽,帮他脱下西装外套,春宝买了一打ARROW衬衣,找白俄裁缝做了全套西装,宝珠知道丈夫做这些都是为了配得上自己,他努力学着上流社会的穿着打扮,但考究的衣装永远掩盖不了那股与生俱来的乡下人气质,他穿衬衣不晓得每天一换,穿西装不晓得搭配合适的皮鞋,一个真正的绅士,头发和皮鞋必须是锃亮的,春秋季穿黄棕拼色的皮鞋,夏季穿白皮鞋,冬季穿黑皮鞋,而不是只懂得把裤线熨的笔直。
坐在自家房子里的感觉就是踏实,春宝这样想着。这栋新式石库门房子是他的骄傲,只是沪西地皮买进卖出就白得了一栋房子,每当回到家门口,看到两扇厚实的黑漆木门,哪怕没有灰尘,他也要把门上的那对铜环擦一擦,这是他陈春宝靠自己本事在大上海置办的第一个产业,论价值已经远远超过刘太公引以为傲的宅子,曾几何时,那座宅子是自己心中永远无法企及的目标。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让春宝经常有些惶然,这也是他没有一步到位加钱买花园洋房或别墅的原因,人要学会收敛和知足,他一个长工的儿子,能走到今天已经是耶稣基督保佑,倘若再不满足的话,怕是要有什么灾祸在前面等着了。这套理论,他是自己悟出来的,也有信佛的岳父潜移默化的指引,林延鹤是春宝的恩人,也是他崇拜和模仿的偶像,做大伙计的时候,他就不自觉的学着林老板的打扮,长衫布鞋银挂表,独立门户领家过日子之后,穿衣习惯才慢慢改成了西式为主。
娘姨端上热茶,春宝呷了一口,就听到坐在对面的宝珠说:“阿拉明天还要去大马路买东西,就不要阿福开车送了。”
春宝说:“晓得了。”
第二天,宝珠又去了四马路上那家咖啡馆,昨天分别的时候,她没问崇思的住址,所以只能在报馆附近守着,等了一天,四马路上人来人往,就是没有傅崇思的踪迹,等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崇思出现了,夹着一叠报纸,走的行色匆匆,路过咖啡馆的时候,宝珠忽然胆怯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将头埋下用小银匙搅动着咖啡,生怕被傅崇思看到,过了一会儿,对面坐下一个人,是傅崇思。
傅崇思的气色好了许多,想必是昨天用宝珠给的几十块钱吃了饱饭,头发也修剪过了,依稀间宝珠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
宝珠是给傅崇思送钱的,她相信傅崇思是被埋没的文学家,是真正有才华的那种人,这也是他和父亲或者春宝这种小商人不同的地方。
傅崇思收了宝珠给的五百块钱,用咖啡馆的便笺纸写了欠条给她,说钱是借的,一定会还。回去的路上,宝珠就把欠条撕了,那年冬天,傅崇思吃饭租房的钱就是自己出的,私奔的火车票也是她央春宝买的,文人清高,不喜欢欠钱,宝珠理解。
宝珠在报纸上看到了傅崇思用笔名写的文章和诗,优美缠绵,宝珠知道这是写给自己的,忽然一股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她要去找傅崇思,哪怕说说话也好。
一次,两次,三次,宝珠和傅崇思的幽会从咖啡馆转到了饭店,傅崇思的住处也从亭子间变成了洋房公寓,两个月后,宝珠发现自己怀孕了。
春宝是个很细致的人,家里的开销最近莫名的增加了许多,都是宝珠悄悄支取的,但家里却没添任何家当,他不动声色,开始留意妻子的动向,一次跟踪后发现宝珠并未像她说的那样去打牌,而是去了福开森路上一处公寓。春宝没跟进去,而是花了一块大洋向看门人打听,格里厢确实住着一个姓傅的先生,是靠给报馆写字为生的文化人,一刹那春宝全明白了。
宝珠是来找傅崇思摊牌的,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和自己私奔去北平,二是彻底断绝往来,从此一刀两断。傅崇思低着头把手指插在头发里,说:“北平时局不稳,去不得,还是上海租界里安全。”宝珠说去天津或汉口亦可,那里也有租界。傅崇思说让我想想,明天下午你再来找我,我给你个答复。宝珠就说好,我先回去了。
当夜,宝珠在床上辗转反侧,春宝问她有事么,宝珠叹口气说今天打牌输了好多,心里不舒坦,明天一定要去翻本。
春宝想起了桃姨那只夹着烟纹丝不动的手,青烟袅袅,女人天生是说谎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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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早上,春宝把压在箱子底多年的长衫拿出来穿,宝珠问他今天去做什么,几点钟回来,春宝站在镜子前系着扣子,说今天要去银行兑一张支票,然后去浦东厂里看新运来的木头,事体多,晚上就不过江回家了。
吃完早饭,春宝就坐车出去了,宝珠拿了凳子踩着从大衣柜上面把皮箱拿下来,这还是当年打算跟傅崇思私奔带的那口箱子,她摩挲着蒙尘的皮箱,想起那个下雪的夜晚,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错过第二次了,宝珠的细软很少,就是一个首饰匣子和几件衣服,正好装满一个皮箱,她的私房钱大多贴补了傅崇思,身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待会出去找个烟纸店,拿五块钱换成铜钿零花,这还是春宝教给她的法子。
刚过中午,宝珠就按捺不住了,她拎着皮箱下楼,打算从后门出去,听到楼梯响,娘姨就从后天井过来了,拿着一个信封说:“太太,这是先生叫阿福捎回来的。”宝珠放下皮箱,接了信封,从敞口里抽出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来,上面印着一千元的字样,这笔钱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宝珠没细想,把支票放进包里就离开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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