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进入了死寂的平稳期,春宝的廉价算盘销路大减,他决定重新制作中高档的红木算盘,这几天一直在奔波采购,红木已经有着落了,铜皮还在联系,铜是军用管控物资,有价无市,就算是囤积了也不敢往外卖,否则被日本宪兵抓到就是生不如死。有可靠的朋友帮春宝介绍了一个卖家,据说藏有一卷黄铜带,做算盘用不了太多铜料,一把算盘上的箍、铭牌也就是用几寸铜皮而已,一卷黄铜带足够他用上一年了。春宝特地前往南市看样,这是他绑架案后第一次出租界,现在租界和南市没有区别,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卖家在一家茶馆和春宝见面,寒暄一阵后拿出一截铜皮来放在桌上,春宝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南美智力国进口的上等铜料,和自己囤积的那一批如出一辙,他忽然心念一动,问卖家能否看一下整卷铜带,卖家迟疑了一下说可以,你陈大善人我还信不过么,于是带他来到一处民宅,从床底下拖出木箱来,春宝一惊,这木箱太熟悉了,上面印着西班牙文,还有自己用炭笔做的记号,这不就是自己囤积的那批货中的一箱么,没想到兜来转去,又回到自己手里,当初为了筹集赎金,林延鹤折价将铜料出手,卖给了白耀祖介绍的下家,莫非就是此人?他试着套对方的话,买家倒也不加掩饰,说这是从几个诸暨人手里买的,春宝的头嗡的一下,诸暨人!绑匪就是三个诸暨口音的人。

    两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春宝被人诱骗到南市绑架,继而送到浦东乡下囚禁,关在一个狗笼子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四尺见方的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囚禁了好久,要不是家里人及时凑够了赎金,不用撕票,人就先疯掉了,这段记忆是春宝一直刻意回避的,但却深深烙在脑海最深处,那三个人的诸暨口音,他永世难忘。春宝深吸一口气,问卖家那几个人的长相,卖家说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其中一个人说话有些口吃。

    春宝觉得彻骨寒冷,他忽然明白岳父临终前口齿不清的连说三遍白耀祖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岳父和自己都是实诚厚道的正经商人,预料不到人心竟然能坏成这样,敲骨吸髓还不罢休,还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他的赚钱工具,长期盘剥,可怜自己这两年没有白天黑夜的干,家人没享到福,全便宜了这头狼。

    “陈老板,侬哪里不舒服?脸色噶难看。”卖家好心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春宝找个托辞先行离去,浑浑噩噩的在街上走,他恨白耀祖太卑劣无耻,恨自己早没发现端倪,现在细细想起来,白耀祖的破绽比比皆是,只是自己太善良,不愿意相信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坏的人。

    不知不觉,天黑了,春宝抬头一看,竟然到了四马路会乐里,战争爆发以来,人心惶惶,以往喜欢到书寓和长三堂子的主顾们转而投向更加时髦而刺激的舞场,什么百乐门、大都会、米高梅,舞池的地板底下都是装了弹簧的,跳起来更有感觉,不少书寓先生,长三幺二堂子的妓女纷纷转行做了舞小姐,如今的四马路早已没了当年的风流气派,只剩下几个年老色衰的站街流莺。见有人过来,一个穿着高开叉旗袍的女子上前揽住春宝的胳膊就往里拉,春宝下意识的挣脱,定睛一看,此女眉眼熟悉,像极了十余年未见的桃姨。

    桃姨没认出春宝来,时光荏苒,当年的懵懂少年已经是饱受生活重压折磨的中年男人了,但春宝一眼就认出了桃姨,桃姨的脸上敷满廉价的铅粉,依旧遮不住眼角的沟壑,她老了,那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顷刻间被击的粉碎。春宝将身上预备买铜皮的中储券全掏出来给了桃姨,然后大踏步的去了,桃姨的捏着钞票,看着远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半晌,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了声“戆笃”。

    明白真相之后,春宝再没心劲工作,整日在家枯坐,宝珠也不问他,悄悄拿了几件旧衣服去当铺当了,买高价黑市米给丈夫熬了一碗粥。

    没几日,白耀祖拎着两包点心找上门来,春宝知道此人阴险至极,只能虚以为蛇,说自己病了没法工作,白先生另请高明吧,他语气淡淡的,但很坚决。

    白耀祖盯着春宝看了一会,笑着说:“我有一样东西,包你药到病除。”说着掏出一张欠条来,落款是林延鹤,按了手印和图章,有中人作保,写明欠白耀祖黄金五十两,限期一年归还。

    “负债子还,天公地道吧?”白耀祖说,“阿拉好心,宽限侬这么多时日,侬要清账,各么好了,拿出五十两黄金来,拿不出来,哼哼。”

    春宝还没说话,宝珠冲了进来,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尖声道:“侬想哪能!”一家上下其实早就对这个白先生深恶痛绝了,宝珠虽然做了母亲,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暴躁脾气的娇小姐。

    白耀祖打量着宝珠,宝珠还不到三十岁,还算风韵犹存,于是白耀祖说:“拿不出来,收房子!这房子想必也不值五十两,不够的,拿人抵。”

    宝珠说:“姓白的侬讲不讲道理!这两年我们春宝帮你赚了多少钱,欠你的早还清了!”

    白耀祖笑了一下,掀开西装上衣,露出别在裤腰里的枪牌撸子,说:“什么是道理,这就是道理,别以为你陈春宝藏了短波收音机偷听重庆电台的事情瞒得住,阿拉和吴四宝是什么关系,请侬去沪西七十六号吃官司就是闲话一句的事体。”说罢大摇大摆下楼,走到门口,停下回头喊了一句:“后天阿拉来收房子。”

    宝珠开始无声的落泪,春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白耀祖是汉奸特务,和七十六号的人来往甚密,随便扣一顶反日分子的帽子过来,可就家破人亡了,没办法,谁让自己老实仁义呢,老实人生在这乱世,就注定活得不如一条狗。

    可是老实人就注定该受欺负么,春宝想不通,自幼父亲陈三教导他做人要仁义,岳父林延鹤言传身教,更是教他诚信做人,他信佛,信天主,半辈子积德行善,凭什么落得这个下场?这座石库门房子是他陈春宝十六岁离家出走,打拼多年白手起家挣来的,就像刘太公在徐州府比武赢来的那座宅子一样,是一个人生命的图腾,他无法拱手相让。

    春宝准备了一根绳子,一把匕首,一套衣服,悄悄藏在后厨,晚上一家人平静的吃了饭,上床歇息,沦陷期间,每家每月限定供电七度,照明都不够,屋里一片漆黑,春宝等妻儿老母和岳母都睡着了,爬起来赤脚下楼,穿上藏好的黑色中山装,从后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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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八一三之后,租界当局就实行了宵禁制度,但是相对宽松,宵禁时间是从零点开始的。日军进驻以来,把宵禁时间提到九点钟,一过九点大街上就没有人了,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不是军警特务就是持有特别通行证的汪伪新贵们,普通百姓哪怕生了急病也不能随便出门,被巡逻队抓住轻则脱层皮,重则被当成重庆特务严办,不把家财勒索干净是不罢休的。

    春宝出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他先去了法大马路上的铺面,那里原本是自己花巨资顶下来的算盘店,现在白耀祖鸠占鹊巢,整天和一帮地痞流氓在店里赌钱,吃喝都在附近馆子解决,但是晚上铺子里是不好住人的,须得在宵禁前赶回家或者去赌场妓院之类地方过夜。所以春宝打算趁着天黑在路上给当胸白耀祖一刀送他归西,然后投案自首。

    中山装是林延鹤留下的遗物,春宝从未穿过,再带上一顶黑礼帽,就算是熟人对面经过也未必一眼认得出来,他远远地站在黑暗街角,看着自家铺面的门板早就上好了,看来今天白耀祖提前回去了,看来是他命不该绝,起码不是绝在今晚,正当他打算回家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弄堂里出来,正是白耀祖。

    春宝的心开始狂跳,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这把刀是他用来削竹子的工具,锋利无比,只要轻轻一划,白耀祖的咽喉就会像鸡脖子那样割开,神仙都救不了他,兴奋和恐惧交织冲击春宝的心,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白耀祖没看向这边,走了几步,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向西去了,路灯昏黄,行人匆匆,路口的警察开始上岗,一辆载满宪兵的卡车经过,车厢里成群的刺刀闪着惨白的光,春宝被仇恨烧灼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白耀祖这种瘪三是不值得自己搭上性命同归于尽的,只要细细筹划,并非没有机会全身而退。

    黄包车不紧不慢的行驶着亚尔培路上,春宝远远跟在后面,他先要知道白耀祖住在什么地方,才好从容下手,但他只能跟到八点半就必须回去了,否则会被巡夜的警察拘留。正摸出怀表看时间,黄包车就左拐进了亚尔培公寓,这里以前是欧洲人聚居的花园洋房,现在的住客鱼龙混杂,走私大米的,贩运烟土的,开赌场舞厅的,总之多多少少和日本人有些瓜葛,亚尔培公寓的围墙不高,上面拉着一道电网,挂着闪电骷髅头的警告牌,墙外是一排茂密的法国梧桐树,春宝猜测这电网是虚张声势,老百姓家连照明用电都不够,住在这里的蝇营狗苟们也未必能奢侈到用电网防贼,公寓的大门设有门房但是形同虚设,谁都能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整个公寓有十六栋建筑,一梯两户,每家都是上下两层,白耀祖下了黄包车,进了楼门,这栋楼住着四户人家,两户亮着灯,两户黑着,楼道里没有灯,白耀祖擦亮一根火柴,拾级而上,日本造的火柴木梗很短,很快燃烧完毕,白耀祖又擦亮一根,隐隐感觉身后有人,回转过来,借着火柴的微光就看到春宝的面孔,紧跟着胸口一凉,火柴落地,楼道内一片漆黑,只听见噗噗的声响。

    春宝从亚尔培公寓出来,看看时间,八点四十,宵禁在即,路上已经没了行人,一身中山装给了他很好的掩护,穿这种衣服的人通常是汪政府的汉奸,而且黑色衣服能掩盖血迹,他走的很快,在九点前进了自家后门,把衣服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炉灶烧了,匕首也丢进去,最后焚烧的是一张沾着血的借据。他仔细洗了手,上楼睡觉,脱衣上床,仰望着天花板失眠到天明,他没有恐惧只有兴奋,杀掉白耀祖让他找到了少年时候的梦想,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在林记的日子消磨了他骨子里的野性,白耀祖的血唤醒了春宝心中的另一个自我。

    次日,全家人从天明开始就担惊受怕,宝珠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默默流着泪收拾行李,春宝也不管她,自顾自去烟纸店打了半斤黄酒,就着五香蚕豆,四平八稳的坐着,有滋有味的喝,一家之主的镇定让其他人平静下来,即使失去住所,日子总要过下去吧。

    过了一日,白耀祖依然没来收房子,春宝特地买了一份日本人办的《新申报》,细细翻阅,但报纸上并没有白耀祖被杀的消息,想必是这乱世死一个人太平常了,像白耀祖这种人其实也比一只狗强不了太多。

    第三天,终于有消息传来,说白耀祖在家门口被仇人杀了,捅了十几刀,血都流干了,据说这案子是重庆特务做的,巡捕房管不了,七十六号倒是该管,可是他们也自身难保,吴四宝刚被日本人毒死,整个上海滩乱糟糟的。白耀祖平日挂在嘴上显摆的靠山不就是吴四宝幺,连靠山都暴毙了,谁会去管一个小喽啰的死活。

    最终,白耀祖的葬礼是陈春宝出面操持的,白先生是诸暨人,没有妻儿老小,孤家寡人一个,混迹上海滩二十余年,到死只落得一口薄皮棺材而已,连江湖上的朋友都没几个来给他送葬。这个善举也再次为春宝赢得了赞誉,掩埋了白先生之后,春宝回家吃饭,宝珠将一把木柄烧掉的匕首放在他面前,轻轻说道:“灶台下扒出来的,丢到河里去吧。”

    春宝家面临的最大危机就这样过去了,当宝珠在炉灶下发现没烧干净的衣服残片和匕首后,就明白了白耀祖的死因,她不敢相信这个自己认识了十五年,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竟有此等勇气,在她心目中,春宝只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小生意人,一辈子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连她林宝珠都能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变成一个铜钿掰成两瓣花的陈家姆妈,陈春宝凭什么不能变成血溅五步的刺客呢。这种感觉对宝珠来说很奇妙,本来春宝只是她感情挫折时打发自己的一个傀儡,现在却成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城市,能依偎在这样的男人怀里,才是安全的吧。

    法大马路上的铺面重归春宝所有,再没有人打扰他的算盘生意,藏在阁楼上的短波收音机每天都能听到好消息,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上痛打日本舰队,国军的全美械驻印军也已编练完毕,随时打回云南,,据乡下来的客人说,他们那儿已经是新四军的天下了,鬼子每天龟缩在城里,收粮都不敢去。战场上的捷报让春宝舒心,更让他轻松的是婆媳关系的改善,宝珠和母亲之间融洽了许多,连带着夫妻关系也大为和睦,过了几个月,宝珠的肚子竟然大了起来,春宝知道,这回孩子是真的姓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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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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